月色如织如水,洒在槛窗斑驳一片。
“当年一事我却是耿耿于怀,却不打算深究。”祁珩兀自斟上一杯,慢腾腾道。
萧钦笑了笑,“王爷一回燕京,得了空便往灵山寺去了,不是为了当年之事又是什么呢?”
他语气平常,听在祁珩那里,他举杯的手生生一顿,而后眯眼道:“你派人跟踪我?”
萧钦闻言略惊,慌忙摆手道:“下官哪敢差人跟踪王爷,只是前阵子兴安县丞回刑部呈递案情,顺道说起了那日在灵山寺遇见了王爷,下官这才留了个心眼。”
这位王爷常年征战沙场,虽然外表不似行军打仗男儿的粗犷,但绝对有着铁骨铮铮气概,这样的人是不会寄希望与神佛的。多年未回朝的訾王会去灵山寺那样偏远的地方,只能是为了别的某件事。
至于是什么事,他只要略略一查那死去的和尚身份,自然就不言而喻了。
“这位胡县丞为官数十载,为什么还在如今的位置,本王算是明白了。”祁珩冷了声调,声线不高不低,却让萧钦打了个寒噤。
“下官无意间翻了翻卷宗,灵山寺的悟尘和尚,死在辰时,衣着完好,案发现场为后山竹林,死者被尖锐的断竹穿胸而入,应是当场死亡。”他顿了顿,看向倚在槛窗旁的祁珩,眉目淡然无甚表情,方续道,“这件案子是胡县丞所破,说是前天下了场雨,山路湿滑,悟尘路过是不甚跌落至断竹上,才枉断了性命。
这人原来是泼皮无赖,无身份背景,死了也就死了,寺庙里的和尚都巴不得他早死,所以明知有凶手,抓不到也只能当做意外来处理。”
祁珩面色淡淡,只专注于杯中的酒,似乎做什么说什么都漫不经心,“萧侍郎说这些,是给本王解闷来的么?”
萧钦垂首,道:“当然不只是解闷,王爷是知道悟尘俗名的,他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王爷就不想知道凶手是谁?”
这件事他也暗中派人去查过,也是毫无结果。祁珩捏住瓷杯的手一紧,抬首望向他的眸子有些冷意。
他像没有看见般,续道:“且不论这位杀死悟尘的凶手,单说去年递交刑部审核的案子,左春坊公子的事,那件发生在教坊司的案子王爷了可还有印象?”
“凶手不是为了躲避仇家的江湖匪盗么,年前便已经抓住了,这会子估计已经过了鬼门关投胎去了,萧大人提这事是何意?”
“刑部的案子,也只有下官最为清楚了,教坊司那件凶杀案不过是给詹事坊一个交代罢了,至于那匪盗不过是随意抓来的替罪羊。”他沉默片刻,余光扫过祁珩的面容。
灯火通明的房内,寒冷的空气中映着他的面庞有肃杀之气,祁珩虽是个将军,可是细致谨慎不必他人少,反而比常人更多了丝敏锐,他只要稍稍一提点,他就能明白。
“你是说这件案子与灵山寺那件有些脱不开的关系?”
萧钦付之一笑,又道:“王爷去灵山寺无非是去悟尘和尚想去解开当年真相,可是真正重要之人还是左春坊的公子,当年泽州商贾一案,这两人可都是牵扯其中。”
祁珩眉间一凛,很快便皱起来眉头,江渺渺曾告诉他江家灭门与泽州商贾案有关,如今当年参与其中的人死去两人,不得不让人联想到江家一事。
“两件案子告破,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倘若真的是与当年案件有关,那么目的又是什么呢?”萧钦略顿又道,“当年一事唯有在教坊司的江十三姑娘知晓了,王爷若是想知道只有去询问她。”
祁珩这才想起颜辛楣在教坊司受伤一事,想必是她看见了什么才会引得那人不惜一切代价杀人灭口,联想起那日相见江渺渺不自然的神情,他总是觉得其中有什么问题。
“如今朝中局势大变,各派势力盘根错节,太子当政手段狠辣,不输成帝。如今的大齐不再是当初的大齐了,五年前刑部尚书江大人时任太傅,于太子殿下有授业之恩。王爷若是想翻起此案,如此良机不当辜负。”
祁珩捏着瓷杯的手缓缓收紧,杯中清酒微微荡漾开来,映出他紧蹙眉头的容颜。
“萧侍郎对五年前的那桩本应深埋的案子如此殚精竭虑,可是为了什么?”他侧着头看他,清冷的眼宛若一潭望不尽头的深渊。
萧钦正襟危坐,敛起温和的笑容,正色道:“我同江大人是一样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总不能看着大齐的江山社稷被佞臣毁去。”
他望着窗外熙攘的人流,红灯笼点缀着河川,将一路月华映得波光潋滟。
“泽州商贾案中,还有谁是其中关键人物?”
“东厂掌印提督宗瑱。”
祁珩默然,他早该想到的,当年能将罗织罪名将刑部尚书打入死牢的也只有东厂能做到,到底是皇帝的亲信,东厂办事从来不用经过皇帝的首肯,既然江浩执意要查泽州商贾案子,也就是和他宗瑱过不去,灭掉了一个尚书府对于东厂来说不过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我知道了。”顿了片刻,祁珩才道上这么一句,语气漫不经心,可是萧钦知道他的话这位王爷还是听进去了不少,不然也不会让他在这里坐上这么久。
醉香楼一面临河一面对街,二楼牡丹雕花窗扉大开,街市上热闹熙攘之声便一路传至二楼客房,祁珩至始至终端着白玉色泽的折沿酒杯,目光淡淡,却投向了下方火树银花不夜天般的长街。
萧钦本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眼前的人神色散漫,视线久久的定格不动。
他顺着目光看去,人群拥簇中,一个挑着带架的长方柜,柜下方有一半圆形开口木圆笼,里面有一小炭炉,炉上有一盛着麦芽糖溶化为糖稀的铁勺,柜上有许多小孔,上面插着已经做好的糖人。
小贩满脸被冻得通红,手中的活儿却不停,小铲取一点热糖稀,放在沾满滑石粉的手上揉搓,然后用嘴衔一段,吹起泡来,便是燕京有名的“吹糖人”。小孩子和少女们看的兴起,纷纷叫好。
萧钦正奇怪,这有什么好看的,突然眸子一亮,一个身影撞入眼帘。
那是位身穿石榴红锻云鹤纹袄裙,下着黛蓝回云纹缎裙的姑娘。虽然带着面具,可同旁边身旁修长的公子哥并肩站着,赫然是一对俊男靓女。
那姑娘神色淡然如水,眼睛却不离那小贩的动作,看来也是起了兴趣。身畔的男子侧着身子同她耳语几句,像是情人般的呢喃。
萧钦收回视线,遇见瞥见祁珩的眉头皱了皱,他清咳一声,道:“那应该是镇国侯府的颜三姑娘和尚书府的陆公子。先前下官来时同他们匆忙见过一面。”
萧钦不知道他们之间相互认识,以为他是看颜辛楣看着顺眼,可是谁都知道颜府同陆府交好,两人又是青梅竹马,这位三姑娘将来是要嫁入陆府的。
祁珩笑了笑,道:“锦衣卫指挥使陆大人么?”
“是,昨日下朝,远远的看着他守在丹陛,绯袍麒麟公服,那等殊荣也不是寻常人能有的,可见陛下对其之重视。”他默然叹了口气,皇帝一向信任东厂,然而这几年却渐渐的提携年轻后生为他所用。锦衣卫要是搁在从前东厂毫不将其放在眼底,可是如今,皇帝大有重用之意,这是否说明,东厂的地位日渐衰落
祁珩收回视线,看见萧钦起身告辞,“今日元夕,下官约了人,这便告辞了。”
祁珩颔首,又听他迟疑道,“燕京今年元宵灯会比往年要热闹许多,王爷要是觉得自个喝酒闷,不如下去一走?”
说完这句,萧钦便快速的退下了,剩下临窗对酒的祁珩和一旁站了许久的戈载,“索性也来了这等会,要不爷也去凑个热闹?”
长街熙熙攘攘,人头攒动,陆禹紧紧拉着颜辛楣的手,以防她被人流挤散。
过了曲水河,跟着提着花灯的姑娘走,便看见前方一买糖葫芦的摊子,丹红的山楂果子,上面淋着晶莹透亮的糖稀,花灯朦胧之色交织更显出那剔透的色泽来。颜辛楣瞧着嘴馋,陆禹拉她手,才发现她怔着步子立在那儿。
“可是想吃糖葫芦?”
“许多年没有吃过燕京的糖葫芦了,现在看着甚是嘴馋。”小时候她便爱吃这个,虞氏怕她吃坏了牙,明令府中仆役不得给她买,加之后来发生那些事,一晃多年她倒是挪不开步子了。
见她宛若孩童一般眼中充满期许,奈何人实在太多,陆禹转身对她柔声道:“我进去买两串,你在外面等着我。”
颜辛楣拢着袖子,从容的笑着,看着陆禹的身影很快淹没在人群中。
有凛冽的寒风从巷口吹来,她头顶的花灯随着风起旋,像是和风起舞般绚丽多彩,空气中浮动泠泠梅香,天街月色凉如水,顺着汴河的波光荡漾一路延伸到远方去。
有人同她擦身而过,不慎撞到她臂膀,旧伤有些疼,她几乎站不住脚跟,好在身旁有人扶住了她。
她转过身去,带着三分微笑,“谢谢......”
那人身材高大,带着白尾长耳的犭也狼面具,月光交织着灯色在那面具上流转,竟显出白玉般的温润色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