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在配殿的廊芜下掖着手，树梢中掩映着重檐庑殿，山寺清明，雨声和鸟鸣声交相和鸣。
有人冒雨而来，撑着白梅紫竹伞骨的纸伞，伞下那人容颜素净，眉黛含烟，着烟罗锦对襟襦裙。
“清远，你在这里等我么？”女子声音如空谷黄莺般脆，又带着空山的冷。
茶褐色僧服的人转过头来，有些惊诧，“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在今晚城门等我么？”
江渺渺答应过他的，等杀了三个人以后她就和他远走高飞，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刑部的特赦文书没有下来，你若是和我一道走了，便永远是朝廷通缉的对象了，以后都要躲躲藏藏的过日子，你就不后悔么？”她道。
他站在廊下看她，素面白净的面容不似在教坊司那般浓妆艳抹叫人陌生，他上前牵着她的手将她引上来，“做了决定的事哪有后悔呢？等我们离开燕京，就去江南，那是我的故乡，我有十多年没有回去了。可依然记得那里的一草一木，白墙青瓦，烟柳深巷，你定然会喜欢的。”
江渺渺听他描绘着江南的景色，竟也生出了一丝期待来，她浅浅的笑，抿着唇应下了。
大仇得报，宗越已死，她对燕京也没有什么再留念。当年害得江家灭门的人，如今也叫他们家人尝到了恶果，她心里着实痛快。
江渺渺想，她若是不走，和清远待在燕京，迟早叫人查出来，到时想走也无法了。
“我现在还没办法离开教坊司太久，以免引人怀疑，今晚子时你在城门等我。”她对他道，正在这时，却听见轻微的脚步声。
清远的脸色有些未变，他连忙拉起江渺渺，一脚踹开殿门的大门，将她往里面塞。这里是位于大雄宝殿的偏殿，位于寺庙的西边，东边是树丛，倒不好藏人。
江渺渺听见有女子的说话声，忽然道：“清远，来的是什么人？”她面色严肃，清远知道她的脾性，如果不告诉她，怕是不得罢休了。
“刚刚我知道颜辛楣来了灵山，想着之前惹了她的怀疑，几番刺杀不成，今日是个好机会。”他来不及解释，只挑拣重要的说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江渺渺动了怒，“清远，大仇得报，还要平添无辜的性命作甚？”
“为了不必要的麻烦，若是她认出我来，我们今夜就都走不了了。”
“可是！”她话未说话，便被清远给强塞进了殿里，听他低声道，“一会我离开后，你就回教坊司去，莫要再出现了。”
颜辛楣转过回廊时，看见一身茶褐色常服，腰佩青色带子，肩上披着玉色袈裟。他就站在廊下，映着身后翠绿的山林和透亮晶莹的雨水，更衬得他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她很难想象，这样的人竟然是之前连环杀人案的元凶。
“清远大师。”她向他行了个佛礼。
清远也回了个佛礼，便引着她去殿后的僧房，灵山的主持平日就在那里诵经。
山门内左右分别为钟楼、鼓楼，正面是天王殿，后面依次为大雄宝殿和藏经楼，僧房、斋堂则分列正中路左右两侧。
颜辛楣对于寺庙格局还是有一定的了解，可清远走的这条路越来越偏，一路上香客也几乎没有，颜辛楣暗自握紧了拳头，时不时往回头张望，四周静谧极了，鸟鸣声不闻，只听得到两人的脚步声。
“这一条不是去主持僧房的路吧，清远大师莫不是记错了。”颜辛楣眼里始终有些警戒。
“颜三姑娘果然聪颖，是去往黄泉之路！”说到这句时候，他眸子溢出森冷的光芒，同时他袖子里滑出了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
颜辛楣看见他的动作，面色不改，“为什么？”
他冷冷一笑，周身温润的气质褪去，冷冽的面容让她心中一颤，“就因为我在教坊司看见了你一双眼睛，你就要杀我灭口么？”
“三姑娘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东西了，而我只相信只有死人不会说话。”
她摇摇头，有些近乎悲悯看着他，“其实我在教坊司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是你，即便后来你无数次想杀了我，我都没有认出来。”
她没有说慌，清远这个人初见时便如清风朗月般温润，虽是冷淡疏离，却是温和有礼，这样人她根本没有将那个浑身杀气的杀手联系在一起。
“直到前些天，我在溪春阁的后山，在那件茅屋里看见你和江渺渺同时出现，我这才将所有一起都连了起来。”她漠然片刻，又继续道，“死去的三个人都与当年泽州案有关，让人不得不联系到已经灭门的江家。”
清远冷冷的看着她，“说完了么？”他举起手中的刀，刀刃折射的寒光从颜辛楣的眸子里划过，匕首就在她头顶，然后她却出奇的冷静。
“你要杀我么？”她冷冽的笑笑，“我已经知道你是杀人凶手，竟还敢只身一人上山来，你就这么笃定我没有带人？”
清远闻言倒是真的住了手，有些疑惑的看着她，半晌冷嘲道：“我方才走过的路，都是小路，若是你真的带了人，我一听便知，赶在他们来之前杀了你就好。”
“杀了我，你打算如何？”她问。
清远抬头望着天空，乌云遮蔽了太阳，看不见原本的模样来。廊下的风有些大，吹得他宽大的袈裟猎猎如飞，宛若振翅的苍鹰。
“杀了你以后，我没打算留在燕京，和渺渺一起远走高飞。世间如此之大，你以为衙门的人会抓得住我么？”
颜辛楣抿着唇，她看着眼前这个男子眼里的期许，谈及江渺渺的时候他眸子杀气褪去，反多了一丝柔和。她突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为一个烟花之地的女子做这等性命的事，出生入死多次，若说没有那份情谊是不可能的。
她恍然明白祁珩那句他要护着江渺渺，为什么又要费大力来抓捕清远的缘由了。
“你爱她。”颜辛楣肯定道，心里像压了沉甸甸的东西，压得她心里沉重。
清远浑身一颤，后背微僵，这等事被人戳穿倒让他觉得涩然，何况对方还是他一心想要除掉的女子，他冷着脸，道：“那又如何？”
颜辛楣凄然一笑，“既然爱她，你就不应该带她走。”
“你知道么？”她顿了顿，嘴角泛起淡淡的笑容，“江家已经平反了，江渺渺离开教坊司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颜三姑娘不必为了自保，而编出这样的谎言来。”他面上写满不信，可是语气却在发颤。
颜辛楣冷嘲道：“我何必为了这个骗你，你若是不信我的话，大可杀了我，也不必同我说这些废话。”
她的镇定自若看在清远眼里，更多了一丝笃定，他又听见颜辛楣道，“你大约知道訾王同江家的关系，宗越一死，牵扯出当年的旧事来。当年的江大人有恩于刑部萧侍郎，接收这案子的两个人皆和江家有莫大的关系，教坊司消息灵通，江渺渺她怕是早就知晓了。”
“清远大师，你觉得你和江渺渺还走得了么？”
他心里有着微微慌张，心脏像是被攥住了一般，压得他难受。江家已经平反了？那么他之前做的那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一面替她高兴，她终于可以脱离苦海，可一面又觉得难过，他努力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让他的眼里有了他的影子。
可是她不该和他一起过这种颠沛的日子，不该和他为了躲避官差的追捕而流离，甚至最后都不知会死在什么地方。
清远顿悟一般看着她，眸子染上笑意，不复方才的杀气凌厉。
“是的，这样罪我一个人受就好了。”他道，“刑部已经知道渺渺是元凶了么？”
颜辛楣见他终于问到了正题上，回答道：“他们打算用你来逼迫江渺渺，刑部早已察觉，即便你们想走也走不了。燕京于你们早已是牢笼之地.......”
清远凄然笑着，大有决绝之意，颜辛楣下意识的往后退上一步，她抬头看他时，忽发现他的眸子染上红色，温润的脸上也有狰狞之色。
颜辛楣往后退一步，他便上前一步。清远恶狠狠道：“即便走不了又如何，你今日也休想离开这里。”
她饶是再镇定，此时也慌张起来，清远的刀已经悬在她头顶，将她逼至角落里，她已无路可逃。
“时至如今，你又何必再造杀孽，何况杀了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她压下慌张，一双凛冽的眸子望着他。她相信自己一定不会有事的，祁珩就在不远处，只要她喊上一声他必定能赶过来，以前不都是这样的么？
清远动作停滞，唇边忽然泛起诡异的笑容来，他望着颜辛楣一字一句道：“因为渺渺她心里喜欢的始终是訾王，她既然能从教坊司出来，定然不喜欢他身边有别的女人。”
颜辛楣一怔，几乎忘了挣扎，江渺渺喜欢訾王？
“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除去你。”他将颜辛楣逼至角落，手肘压着她的脖子，眼见着刀就要刺下来。
颜辛楣咬牙切齿，心中怒骂：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