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时间渐渐流逝,当年的小学生长成初中生高中生,戴眼镜的人数不断增多,蔚为大观,竟发展到一班之中无人不戴的地步。
这时候,不戴眼镜的成了异类。
七七便是这异类之一,虽然经过十几年繁重的学习摧残,他的双眼依旧明亮清澈,视力极佳,渐渐为同学所妒。某一日他站在五楼天桥上极目远眺大叹风景甚好之时,站在他身后的四个戴眼镜的同学相互使眼色,一把抓住七七四肢,将他抬进了某处阴暗角落,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乒乒乓乓的拳打脚踢声间杂着某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半个小时之后,七七哭丧着脸失魂落魄地走出来,脸上赫然多了一副眼镜——熊猫眼。
这就是特立孤行的下场么?
(23)
令人意想不到的悲剧发生了,吴大文在摘除眼镜后的第二天被一骑三轮车的老大爷撞飞了。落地后的吴大文又被摔得左腿骨折,右腿脱臼。吴大文的父母捉住骑三轮车的准备兴师问罪,那老大爷忙说不是他的错,原来这老大爷是个远视眼,平日里都戴着老花镜出门的,然而他儿子儿媳嫌他这样太过另类,说他都七老八十了,还卖什么俏啊,于是老大爷只好将眼镜摘下,哪知事有不巧老眼昏花的竟撞住了个不戴眼镜的近视眼,可算倒霉到了家。
吴大文的父母就奇怪了,他们的儿子眼镜一向戴得好好的啊,怎么突然摘掉了。于是顺藤摸瓜刨根问底,终于将罪魁祸首揪了出来。七七等一干人被杨绿老师叫到办公室训话,训完话之后换个向吴大文道歉。吴大文此时就像一只得胜的小公鸡,高昂着头拖长声调一声接一声地说着“没关系”。
七七怒火熊熊,走到他面前硬邦邦地甩了一句:“对不起。”吴大文傲气冲天:“你就是说十句对不起,我也不会说一句没关系。”
“你爱说不说!”七七头也不回地冲出办公室。
吴大文向老师告状:“他这什么态度……”杨绿老师点点头,起身离开办公室。她下了教学楼,看到七七正蹲在一座花坛前,便径直走了过去。
七七正神情专注地看着一大棵美人焦,一条大青虫爬在上面津津有味地啃着嫩叶,看着看着,七七突然火冒三丈,一把将大青虫捏住放在水泥台阶上,手里握住一块又尖又利的大石头,一下将大青虫砸为两截,里面流出青色的汁液,大青虫痛苦地剧烈扭动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七七嘿嘿冷笑,“我叫你得意,还得意得起来?”杨绿老师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的,她在七七身旁慢慢坐下,柔声问道:“七七你为什么这么恨大青虫啊?”
“大青虫是大坏蛋,它吃蔬菜,还吃花叶子!”
“那,”杨绿老师笑着摸摸他的头,“你觉得蝴蝶好看吗?”
“蝴蝶?七七眼睛亮了起来,他曾经捉过一只色彩斑斓的大蝴蝶给了菱角,菱角为此高兴了好几天呢。“那当然很好看了,我喜欢得不得了呢。”
“那你知道蝴蝶是什么变来的吗?”
七七摇摇头。
“就是你刚才砸死的大青虫。”杨绿老师朝那条断为两截的大青虫指了指。
“什么?”七七跳了起来,“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杨绿老师笑了笑,“这世界上有很多美丽的东西,一开始总是不多么讨人喜欢的,丑小鸭的故事,你不是听过了吗?”
七七茫然若失,喃喃道:“怎么可能,大青虫是大坏蛋,怎么可能变成好蛋呢?”
“你好好想想吧。”杨绿老师又摸摸他的头,翩然离去。
七七正在沉思,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铃子站在他前面不远处,正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瞧着他,眼神冰冷纯粹。七七忽然觉得这女孩儿不可逼视,仿佛全身都被她看穿了一般,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她。
“你又和别人打架了,是不是?”铃子突然发问,声音细不可闻,却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我,没,没有,”七七语无伦次了。
铃子慢慢地朝他走近,七七头垂得更低了。
“你又撒谎了,是不是?”
七七忙说:“没,没有,绝对没有。”
“你还在骗我?”她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出来,语音带着一丝颤抖。七七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抬起头和她询问的目光相接,陡然间仿佛全身被洞穿,忙又低下头去。
“这又不是我一个人干的。”因为理亏,声调低得仿佛被谁拿着千斤重锤砸了下去。
“这么说,你前面说的,都是骗人的了?”
七七忽然发现,自己中了她的圈套了。原来她之前故意诘问,都是为了逼自己说出实话。事已至此,他只好点头表示认可。
铃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到他身边。狐朋狗友发现旁边惨不忍睹的大青虫,鼻子一酸,眼圈一红,竟掉下眼泪来。
“大青虫,你真可怜,被人弄成这样,一定疼得很。”
七七顿时觉得无地自容,又不好说是自己弄的。垂手低头立在一旁,尴尬无比。铃子折下一片芭蕉叶,将两截大青虫残体包在里面,走到花坛旁边。她找了截树枝,在松软的泥土中挖了个小小的坑,把芭蕉叶放进去,又用泥土盖好,周围做成一个小坟丘的模样。然后又折了片芭蕉叶,将小坟正严严实实地盖住。
“大青虫,你就乖乖的躺在里面吧,我给你找了你最爱吃的芭蕉叶,你要是饿了就吃一点儿,然后就不会不高兴,不会那么疼了。吃饱了才不会想家,才会快快乐乐的,不会孤零零的一个被人欺负了。”说着说着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不住地下掉。
“你也没人疼,没人爱,还被人弄成这个样子,真是太可怜了,你放心,以后我会常常来看你的,我俩儿都高高兴兴的,你说好不好?”她脸上慢慢绽开微笑,仿佛一线明媚的阳光划破了重叠的云层。
七七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心想这女孩儿不知道有什么伤心事,这么多愁善感,不像菱角,大大咧咧的一个小丫头,什么也不懂得。
铃子向七七看了一会儿,说:“你叫什么名字?”
七七顿感备受打击,但又一想,也不能怪她,或许班里的同学她都不认得呢,就说:“我叫七七。”
“七七,这名字好怪,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嘛,”七七努力想了半天,“我也不知道。”
梨叶村人给人起小名,向来有把人名往“贱”里起的习惯。他们笃信小名越贱,以后越能大富大贵。是以村子里的人家在给孩子起名字的时候总是挑选一些比较肮脏的江西,诸如“粪堆娃儿”、“驴蛋”、“二狗子”,而一般不取“元宝”、“珍珠”一类的。这似乎从实例上就可以得到证明。梨叶村最富的吴利民,他的小名叫做“屎壳郎”;梨叶村的村长,小名叫做“猪娃儿”。而另一个叫“旺财”的显然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家里穷得叮当响,四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条。还有一个叫做“顺娃儿”的一辈子坎坷不平:七岁死父,八岁死母,九岁差点儿被水淹死,十多岁玩炮炸掉右手……几乎一岁一个坎儿,而今年方十八,已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这就是说,如果你在梨叶村里,听到人们叫一位“如玉”的姑娘,千万不要以为她是个绝色。她可能是一位待字闺中都已七八十年的老姑娘。
“七七”是个什么意思呢?七七想啊想,我又不是七月初七出生的,又不是排行老七,门前屋后都没有什么七个一齐出现的东西,怎么会叫做七七呢?想不明白。
铃子想了想说:“你是不是四月十九出生的?”
七七大喜,说:“对啊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铃子说:“我想七七四十九,你大概就是四月十九出生的了。”
七七四十九,这是乘法口诀,七七还没学过的。
“你真聪明。”他由衷地赞道。
铃子摇了摇头,“那也没有什么,我们那里的小朋友,三岁都会背了。”
七七没有听出来这话里的讽刺意味,“你们那里的小朋友真聪明,哦,对了,你在哪里?”
铃子转过头来,目光中满是警惕之色,“你问这个干什么?”
七七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道:“没什么,我随便问问的,你不想说就算了。”
铃子轻轻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秋日午后的阳光从落光了树叶的老榕树的枝条间均匀地洒在她如新生婴儿般的小脸上,满头的黑发如同一池秋水泛出明亮柔和的色泽。一时间七七觉得她精美得仿佛一件瓷器,仿佛一不小心一碰就会一地碎片。
他蹑手蹑脚地转过花坛,准备逃走。
铃子缓缓地开口了,“我今天第一次跟别人说这么多话。”这句话仿佛一条细密坚韧的线,绊住了七七的脚步。
“我应该,觉得很高兴,是不是?”
她是多么骄傲而任性的一个女孩儿啊。
在她高华的气质面前,七七仿佛丧失了一切语言,像个小丑一般,无论再怎么努力,也只是把自己滑稽丑陋的一面展示给她,博她一乐罢了。而她,像是个坐在高高宝座上的小公主,随便任性一指,便使自己的努力灰飞烟灭。
第一次,七七知道,在人类的情感中除了喜欢、憎恶、害怕、孤独之外,还有一种,那就是敬畏。一种让你不得不抬头仰视的力量。高不可攀。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你也没必要这样子,”她的语词依旧轻轻的,柔柔的,“我就是想找个人跟我多说两句话,可是他们好像都不愿意理我。唉。”说着嘟起了小嘴。
第一次,七七注意到,在人们自以为是的高贵华丽的气质中,却深深地隐藏着一种离群独居的寂寞孤独。
七七忙说:“我愿意理你,我俩儿好好说说话,好不好?”
“那很好啊,”她眉目间忽然神采飞扬,“说什么呢?”
“就说,”七七想了想“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吧。”
“我的名字么?”她眼中现出一层迷蒙的雾气,我听人说,“我妈妈生我的时候,床前挂了一串风铃,风一吹,就丁零零地响,声音很好听,我妈妈喜欢得不得了,然后……”
“然后就给你取了个名字叫做铃子,是不是?”七七抢着说。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太过冒昧,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你真聪明。”铃子笑了,那笑容仿佛一件瓷器上镂刻的一朵空灵的花儿,不似在人间。
七七也不知道这话是夸他还是刺他,直羞得满面通红,恨没地缝儿钻进去。
“我该走了。”她起身,望了望小坟丘,柔声说道:“大青虫,别害怕,你要乖乖的,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的。”慢慢地身影消失在花坛后面。
七七看看大青虫的坟冢,觉得大青虫草不是那么讨厌了。
(24)
学校大门口,学生像潮水一般从里面涌出来。七七跟在人潮当中,不住四处张望,他看到菱角站在学校大门口的一块石头上,也在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什么。七七和她目光一触,忙低下头去,装作没看见,继续朝前走去。菱角大呼小叫地分开重重的人群,跑到七七身边,一把拽住他胳膊。
“好啊,臭七七,又想背着我一个人偷偷溜掉啊?”
众人的目光迅速射过来,有惊叹,有怀疑,有艳羡,七七在这利剑一样的目光中体无完肤。“我,我哪敢啊。”
“好啊,还说不敢,咦,不对,什么叫做‘敢’,我很凶吗?所以你才‘不敢’?”菱角一连串的反问,弄得七七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菱角看他呆呆的样子,扑哧一笑,踮起脚拍了一下他的头,说:“大笨蛋,愣着干嘛,人都走光了,快走啊。”蹦蹦跳跳地朝前跑去。
七七在她背后龇牙咧嘴,牙齿格格作响,菱角听到声音转过头来,好奇地问道:“你在干什么?”七七忙换成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说:“我瞧你长得真好看。”
菱角脸一红,扭过头去,不再理他。七七又小声补了一句:“好看得就像我家猪圈里的那头老母猪。”
万幸这句话菱角没有听到,不然又要哭闹一番了。
红日西沉,晚霞如同粉色的桃花,热烈地绽放在西方的极乐世界,艳艳的红成一片,透了半边寥远的天空,像一个桃花色的梦境,轰轰烈烈地铺满苍穹。
七七时而驻足远眺,时而发足狂奔,小小的心里像被这桃色的薄云催生出了什么。那种感觉却又仿佛生来就有。就像一个久经跋涉的旅人,历尽艰险,找回的却是他原来失掉的财物。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菱角见七七老落在后面,不住地催促他,七七一面漫不经心地应着,一面紧赶慢赶的追上来。
走上一条树木荫翳的山道,行人渐渐少了些。菱角忽而放慢脚步了。七七大感奇怪:“你不是一直催我快些吗?怎么你现在反而慢了?”
菱角低下头紧紧地咬住下嘴唇不说话,七七大笑道:“哈,我明白了,你走路也有累的时候,我以罚像钢铁战士呢,原来也有能量用完的一天啊,哈哈。”
菱角看了他一眼说:“跟你这个笨蛋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七七辛辛苦苦地推测了半天,却讨了个没趣,大感没意思,便顺手折了根路旁的艾蒿,一边抽打着齐腰深的草木,一边继续向前走。
菱角在他身后叫道:“喂,你给我站住。”
七七便站住,一动也不动。
“你今天是不是……是不是跟那个铃子说了很多话?”
七七心虚地答道:“没有啊。”
菱角生气了,“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撒谎的?还撒得这么利索?看我不告诉你妈妈,她不打死你?”
七七一听,腿儿都软了,忙跑过来央求道:“好菱角,我求你了,千万别告诉我妈,不然到时候你上学可就受不了啦。”
菱角奇怪了,“怎么是我上学受不了啦?”
“你想啊,到时候,我被我妈妈打得屁股开花,再也走不动路了,你是不是得背我上学,可不把你给累坏了?”
“呸,谁愿意背你了,又肥又重,跟猪一个样儿。”
“那最好了,”七七嘻皮笑脸地说,“你不会跟我妈说了吧?”
“好了,好了,”菱角不耐烦地说:“我只问你,是,还是不是?”
七七不停点头:“是啊是啊。”
“那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说啊。”七七看到菱角脸上乍显怒气,忙补充道:“她只跟我说了她名字是怎么来的,其他的话,她都是跟那条大青虫说的。”说完这句话,七七心中颇感沮丧,心想我七七竟然还不如一条大青虫。
“真的?就这些?”
“真的,就这些。”不知怎么的,七七有些遗憾,她哪怕再跟我多说一句别的也是很好的呀。唉,真可惜。
菱角满脸堆欢,跑上来拉住七七的手说:“我就知道,你也不会跟她多说什么,嘻嘻。”
“你都知道,为什么还问呀?”七七疑惑不解。
菱角瞪起了眼睛,“要你管?我偏要问,你管得着吗?”
七七无可奈何,心想我确实管不着,也根本就不敢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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