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站起来比我高一个半头,毫无征兆就“死而复生”的“人类”,让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大脑又开始嗡嗡作响。
“我刚才明明确认过,你根本没有心跳啊!”
“我有啊。”
他视我手上的枪如无物,慢条斯理地朝我靠近,我一路退到不得不紧贴石壁,粘腻的外星寄生虫开始顺着我的头盔往身上爬。
“你要干吗。”我有些恼火,眼前这个人是认准了我不会开枪吧。
“我有的。”他抓起我的一只手,按在自己胸口。
他的手传递出微热的温暖,通过那满是泥浆的皮肤,我切实地感觉到了生命扑通扑通的鼓动。
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这是人类被蒲玛星人收留在亚隙间以来,在地球上发现的第一个出于非茧化状态的活人。
我几乎看见了许多年以后,被解放的人类们回忆这一天时的表情,历史书上对这一刻激情洋溢地描写,纪录片中重现这一刻时男女演员浮夸的演技。
希望我出现在历史书上的照片能让我亲自挑选,希望他们找来扮演我的女演员是个美女。
到那个时候,他们一定会写到,“被外星人收留的新人类”和“地球上的旧人类”,相遇时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将会反复出现在中小学生的语文课本以及期末考试的作文里,所以意义重大。
我却条件反射地说了一句废话。
“你真的是人类吗?”
这句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假如他真的是人类,那我的确认多此一举;假如他是想要攻击我的外星人,那他既然已经伪装成人类出现,没道理再跟我说真话;假如他是没有敌意的外星人,只是不想被我攻击所以伪装成人类,那我问这句话也是多此一举。
而他回答不出意料,也是一句废话。
“是,你呢?”
“我也是。”
好吧,第一次互相确认身份,也是很有历史意义的。说不定许多年后的人们读到这一段时还会激动的热泪盈眶。给我们塑造出哭喊着彼此拥抱的场面,但眼下我们两个都冷静过了头。
没关系,只要出去后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胡编一段对话就是了。
我还会告诉记者,此时此刻多疑的我并没有相信他的说辞——眼前这个男人依然存在是外星人的可能性。
他依然抓着我的手不放,我只能扭动着手指挣脱开。这是我继小学排队放学以外第一次和男性牵手,就这么奉献给人类历史了。希望他这张泥巴脸洗干净后是个帅点的人吧。
在我盘算着自己满脑子的问题应该先问哪一个时,他倒先开了口。
“看来我没走错路。”
如果是独自深陷外星人巢穴艰难求生的普通人类,好不容易碰到同类来拯救自己了,为了表达激动之情先哭嚎一下好不好啊。这样我作为救人方也实在是很没有成就感的。
“你从哪里来的?”我问。
“地底。”他的脸像被人按进过粪池,我作为看客都觉得恶心,可他完全没有去擦一擦的想法,我低下头,尽量不去直视他的脸。
“地底是哪里?人类都躲去地下了?”
“不,那个地方没有人类。”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目前为止我没见到过其他人。”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一直在山洞里吗?”
“是的,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是,一直在山洞里的话,是没办法计算时间的。”我心底升起一股对他的强烈同情,假如一个人在这个地方待了太久,说不定精神意志早已被耗尽,没有感情起伏也是理所当然的了。“你看得清我的样子吗?我的意思是,在这么黑的地方生活这么长时间,视力可能会受到影响?”
如果他的视力没有受到损害,现在看到的应该是生物甲折射在人类视网膜后的幻象——也就是我经过精心化妆及造型后超绝美少女的状态。当然,他眼里的我是不是美少女倒无所谓,重点是我要确认等一会带他出洞时,他会拖多大的后腿。
“不会。”
他浅灰色的眼睛和我的目光交汇在一起,那双眼睛好像泛着幽蓝色的光泽,莫名地能让人平静下来。如果无视这张脸上那些令人不快的污浊之物,这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里面好像藏着整片宇宙。
“你在这里是怎么活下来的?你是怎么躲开那些生物的攻击,又是以什么为生?”
“巧合?”他歪着头问。
“你以为我会信吗?”我把头歪向另一边,堆出一个敷衍的笑容。
“我不记得了。”他耸耸肩。
我总觉得这家伙哪里有些不对劲,不过考虑到这样极端的环境下,心理变态都是正常的。既然以前有过人类孩子在森林里活下来的新闻,他在外星人堆里夹缝求生倒也不是不可能。
还是不和他过多纠缠了。等他出去后,有的是等着对他狂轰乱炸的人。
“你现在状态怎么样,有没有觉得不舒服,缺氧或是没力气?”
“没有,我很好。而且,很高兴。”
“嗯嗯,我会尽量保证你的安全的。不过在那之前,先让我休息一会儿。”
“休息?”
“你不累吗?”
“不累。”
我重新靠着坐下,他也学着我的样子,坐在旁边。
“你要怎么休息?”他问。
“就这么坐着,发呆。”此时此刻要是睡着了被他拿走武器问题就大了,我也没其他休息的办法。
“你想回家?”
“还好。”
“你的家在哪里?”
“现在已经不知道在哪里了。你呢?你的家在哪里?”
“很远很远的地方。”
“嘁。”
我们的话题就此告一段落,可正当我打算放空一会儿养养神的时候,他又开了口。
“我们来聊天吧。”
“好吧。”虽然我真的很累,但对于他这样一个可能已经很久没见过同类的人,现在一定是迫切想找人聊天的,我再累也应该配合。我尽职尽业地向他科普了一番地球现在的情况,亚隙间的现状,归察活动的意义,等一会我的脱逃计划以及之后他会被我带去的地方。
“等我们出去后,到了亚……”我忽然住了嘴。
我忘了一件事,他会留在地球上,就说明他不符合亚隙间的选拔条件。假如他知道即使离开了山洞,自己依然要独自一人被扔在地球,会有多绝望?
“等我们出去后,会给你建一个专门的保护设施,让你在里面自由自在的生活。虽然短时间内地球还不能恢复原状,但我们一定会努力的。”我尽可能地去描绘不会令他失望的未来。
“还是说点别的吧。”他似乎对这些兴趣缺缺。
“你想聊什么?”
“关于你。”
“为什么不是你先介绍一下自己啊。”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喜欢听别人的故事。”
“我是个没故事的人,但是手里倒有不少别人的故事。”
“我喜欢看别人说自己的故事时的样子。”他笑眯眯地露出一嘴白牙,配合他脸上沾着的胞囊肉末,看起来又恶心又滑稽。
“你要不要,先擦擦脸?”“擦了你就说吗?”
“行行行,总之你先擦。”
他胡乱地用手抹了一把脸,只是把那些东西抹匀了些,反而更让人反胃了。
“说吧!”他咧开嘴,一脸期待。
“感觉跟面试一样,还是你问问题我回答吧。”
“谈谈关于爱情的事情吧!”
“看不出你这么八卦。”
“我觉得爱情故事时人们最有趣的故事了。”
“也是,其实我也特别喜欢听别人讲这种故事。比如是怎么在一起的啊,为什么分手啊,很好玩。”
“你为什么会觉得好玩呢?”
“可能因为我是没办法谈恋爱的那类人吧,谈恋爱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别难以达成的任务,所以就会好奇,为什么别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我还挺佩服那些会为了爱情失眠失控哭一整晚什么的人的,对我来说特别不可思议。”
“为什么会难达成呢?”
“说来话长啊。我属于开窍很早的那一种,幼儿园就开始暗恋别人了。从小学起我就被班主任列在早恋高危名单里,初中也是招蜂引蝶,高中时绯闻缠身,你现在去跟我以前的班主任说我到现在没谈过恋爱,她绝对是不信的。我也数不清我从小到大花痴过多少人,也许超过了一百个吧,但是一个都没成功过。这里面有的是我因为胆小不敢行动的,有的是有女朋友所以我不能行动的,还有的是不喜欢女人所以我没办法行动的,至于那些也喜欢我的,一旦他们开始追我,我就会开始觉得厌烦。所以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是老天故意和我作对,后来我明白,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
“我知道了,你享受求而不得的感觉。”
“不是,因为我心理变态。”
“原来如此。”他很轻易地就接受了。
“我非常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可热情来也快去也快,就像一场模仿游戏,当出现了一个合适的对象,我就会飞快地投入进去,把自己套进某个单恋的苦情公式里,给自己编排一个剧本,再按照剧本要求去痛苦挣扎,我还会记录下自己每个阶段的状态,努力在下一次的时候让演技更传神,争取把自己骗进去。真的,简直有病。”
“的确如此。”
“其实挺奇怪的,我从不看爱情电影,对言情小说和偶像剧也没有过兴趣,可莫名其妙对爱情抱有不切实际的过高期望。怎么说呢,就好像属于我的这块爱情之布有一个洞,我一直非常小心地呵护它,我不知道什么东西最适合填补它,但清楚地明白什么样的东西不能。我似乎一直在等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确定他是不是会出现,也许他永远只存在于我的幻想里,但即便如此,我宁愿让洞永远在那,也不愿意随便填补,让整块布面目全非。听起来挺幼稚可笑的吧,‘等你老了没人要以后就会后悔了’,‘随便找个人交往又不会死’,‘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活得脚踏实地’,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虽然不太懂,但的确是很无趣的故事。”
“你对得起我说这么半天吗!”我大力锤了他一拳。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性呢?”
我想了一会儿。“外星人吧?不过还是要有人类外形的那种。”
本以为他起码会对我翻个白眼,或是尴尬地笑笑,可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过到了亚隙间之后,我也在反思。如果说之前我周围的人太过平凡难以令我动真心的话,亚隙间应该算得上的精英云集了,我还是找不到感兴趣的对象。我现在甚至连模仿游戏都玩腻了。幸亏我儿子出现了。”
“你儿子?”他瞪大了眼睛。
“对呀,我现在虽然没什么故事,但未来似乎会有很精彩的故事。我的这个儿子自称是从未来过来的,挺扯的吧?不过我真的很开心,因为我发现原来自己还是会结婚、会有孩子的……不过,也没人跟我担保过那一定是恋爱结婚,毕竟他是生父不明的状态。”
“以前听人说过,‘你一切所谓的爱情观和原则,都会在遇到某个人的时候彻底粉碎。这就是爱情。’我很想体验一下,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你也没恋爱过?”
“我是没有恋爱系统的人。”
“为什么?全是我在说,你也该谈谈自己啊。”
“我……”
他正要开口,大地的震动又回来了,刚才垒紧的石头那端,传来某种生物在对面一下下撞击的钝响。
这可一点也不像是营救人员搞出来的动静。
“也许我们该离开了。”他站起来。
“等它撞开吧,只有这一条路通往出口。”
“不,”他指向另一边,“还有我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