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鸿儒不便讲明此“兮”非彼“溪”,只得再出言打岔,他捋一捋胡子道:“自古民俗中祭屈原都要往江中投些粽子,这会儿咱们也仿古人一仿可好?”言盛正站在舱口,适才被宋佑元打断,此时听这提议立时称是,其他几位宾客也都附和,于是一众人等都起身向舱外甲板而行。管事的已命人准备好了几大盘粽子在甲板侍候。
众人走出舱时,言盛显得恭谨立在舱门相让,其余众人向他略一点头便出舱去,宋佑元与贾柔柔相携而行,经过言盛面前时,言盛忽道:“柔柔姑娘何不取了琵琶,若是临江一曲,想必极佳。”贾柔柔媚眼一转,道:“也好”,对宋佑元道:“大人先行,我取了琵琶就来。”宋佑元“嗯”了一声,先出了船舱。
贾柔柔回座取了琵琶刚转回身,却见言盛正紧贴自己身旁站着,微微一惊,道:“你吓死我啦”,眼波流转,却是无限的妩媚。言盛低声道:“端午的粽子虽然香,比起柔柔姑娘却是差得远了。”贾柔柔抿嘴一笑,也低声道:“你净胡说。”言盛笑着轻声道:“难道不是么?让我闻闻可好?”贾柔柔料不到这书生这般大胆,竟然胆敢如此出言挑逗,却是半点不恼,瞟了一眼舱外,雪白的颈项向前一倾,低声笑道:“比粽香如何?”话未言毕,忽觉颈中一凉,她大惊之下忙低头查看,那翡翠项圈还在颈上未有丝毫不妥,这才放心,惊恐一去柔媚再生,再次轻声问道:“比那粽香如何呀?”言盛退开两步,躬身施礼道:“颇不及也。”
他话不言明,贾柔柔不知他是说自己不及粽子,还是粽子不及自己,再要问时,言盛已走至舱门处,道:“柔柔姑娘请。”贾柔柔心思一转,这俊书生既然对自己有意,倒不忙在此处纠缠,莫叫宋佑元起疑才是,于是抬步出了舱门站到宋佑元身旁。言盛也出了舱门,不动声色走到甲板,站在离宋、贾二人最远的地方。
张鸿儒向大家略讲了讲屈原怒投汩罗江的故事,主客几人稍一相让,便纷纷开始向江中投掷粽子,几名仆人手捧托盘立在一旁侍候,言盛斜睨之下,那名遇浪不倒的仆人果然与自己所料的一样站在贾柔柔身边,不由得冷笑一下,转头向张鸿儒请教起文史典故来,张鸿儒自言盛推托做诗后便对他有几分轻视,此时见他请教学问,便倚老卖老,对言盛和另外几个宾客大掉书袋,众人都撑足场面,连赞他学识广博,这老先生也就愈加飘飘然起来。正高谈阔论间,贾柔柔忽然惊叫道:“我的翡翠项圈哪去啦?”
众人听了这话忙打住话题,凑拢过来,言盛以甲板上风浪大为由,搀扶张鸿儒走在最后。
宋佑元铁青着一张脸道:“这可是价值连城,你可想仔细了,是掉在哪里了?在船舱里吗?”一宾客插言道:“刚才柔柔姑娘抱了琵琶出舱门,我仿佛还见过。”张鸿儒也道:“是,是,刚才老夫也见到了。”宋佑元略一沉吟,点头道:“不错,刚才投粽子下去时,还见你抚了一抚。”
一宾客道:“大伙儿在甲板上找找吧。”众人明知这项圈若是落在甲板上绝不会毫无生息,还是各自找了一回,这时甲板上除众人站立之处外都空空荡荡的,贾柔柔和宋佑元身畔更无一物。又一宾客道:“莫不是掉进了汉江吧?”
贾柔柔这时脸色惨白,轻轻摇摇头道:“绝无可能。我倒不曾欠身出围栏的去。”
宋佑元此时大怒,抢过一个仆人手中的一盘粽子连带托盘一同抛入江中,道:“****奶奶的屈原,粽子都给你,快还了爷的项圈来!”
宋佑元一发怒,众宾客都噤声不语,连张鸿儒也不敢造次,大伙儿唯恐惹祸上身。言盛一声不响,眼睛却盯牢了遇风不倒的那名仆从,这人此时早已悄悄从贾柔柔身边退开,和其他几个仆人一起垂首立在一边。
这时船行近汉水上一个渡口,管事的不知宋佑元要如何处置这事,低声问宋佑元是否停船靠岸再召集官兵来搜船。宋佑元问行到了哪里,管事的回话道:“禀大人,这里是琴断口。”
张鸿儒接口道:“这便是伯牙断弦的地方……”他正又要向众人讲那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事迹,猛然想起这当口可是言多必失,莫要惹恼宋佑元才是,立时住口收声。
宋佑元半晌不语,这翡翠项圈原是他从胞姐,也就是当今太后的寝宫中顺手牵羊取来的,转赠贾柔柔已有数月。当时宋佑元私携珍玩出宫并送给歌伎之事不几日便有人奏报给他的皇帝外甥李璟,李璟顾及舅舅颜面只稍加训斥令他行止检点不得再滋事,宋佑元只得按捺心火假意允诺,宋太后疼惜幼弟听说儿子出兵打败了楚国,便请唐元宗李璟派宋佑元往楚地任职。李璟乐得顺水推舟将这不成器的小舅舅送得越远越好,但知其无才,只给个空衔,兵符要权另命他人执掌。宋佑元也不理军务要事,只管费些脑筋,变着法子从官家弄出各项花费,再恣意几年银两便是。他这名声不到两个月就已传到京城江宁府了,唐元宗李璟正有意抓他一着之错来治他一他,只碍于母亲未曾下来办他。宋佑元也知朝中情势,是以凡事并未敢十分乖张,此刻他想起过住种种事端,现下这项圈丢失之事便变得颇为难处,倘若传扬出去让,皇帝外甥定会过问此事,到那个时候恐怕要自尝苦果,虽无性命之忧,可是若再被贬别处自己的处境更是难堪。
宋佑元正思前想后举棋不定,宾客中一名叫作梅行思的出言问道:“柔柔姑娘,适才在甲板上可曾有什么异样么?或是有什么人靠你最近?”这梅行思是鄂州官吏,善画人物、牛马,心思细密,此刻料想翡翠项圈不会平白丢失,定是有些蹊跷,是以出言相询。
贾柔柔细想一回,道:“方才并没什么特别的事情,身边么也只我和大人挨的最近。”顿了一顿,续道:“一盘粽子投完后,我招呼下人又端上一盘,这送上的一盘热气腾腾,端至我眼前倒是让我花了一下眼,身上也觉得热热的。”说到此处,她向立在一旁那四名青衣仆人瞟了一眼。
就在她瞟向四人之时,四人青衣仆中的一名猛然跳入江中,这四名仆人本是靠船舷垂首而立,这人突然跳船一瞬间之事,仿佛迅雷不及掩耳一般,船上诸人都是大惊,宋佑元站起身喝道:“快靠岸,快下水追他!”
几名会水的侍卫听到吩咐立时踢掉官靴跳下江去,宾客们也都叫喊起来:“莫要叫他逃啦!”“快追!”
只有言盛一人看了看余下的三名青衣仆人,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片刻间,画舫已在琴断口靠了岸,几名侍卫已将跳船的仆人捉了上来,捆粽子一般将他捆了个结实,这人似乎不会水,落水后灌了不少江水,此刻已经昏了过去。侍卫在捆绳索之时已将他身上搜了一遍,却不见那翡翠项圈,宋佑元见搜而无果,很是着恼,命侍卫快将他救醒再行拷问。言盛此时插言道:“宋大人,这人既然水性极差,怕是慌乱间将项圈遗在江中了,这段江面须得打捞细查才是。”
宋佑元道:“言先生说的有理。”眼见此时日头向西偏,身边会水的侍卫倒不多,便道:“各位先请到驿馆歇息,也好叫驿馆的仆役们来此捕捞。”众宾客都称是,宋佑元派六名侍卫在此看守水域,余者所有人等并那被捉的仆人在内全都去往琴断口的驿馆,张鸿儒道:“宋大人且放宽心,好在这一带水流并不湍急,想来那项圈并不至于被冲走。”宋佑元赞同道:“先生说的极是。”
到了驿馆,众人发现它极小,打尖是不能够了,梅行思提议宋佑元便在此审案,各位宾客都是本地人士,此刻不妨各自归家,以免打扰审案,若有需要各人随时奉召便是。张鸿儒道:“好则好也,不过此案未有结果,大伙儿便散了,这总不,总不……”到底总不如何,他却也不知该怎么讲才是。
言盛道:“项圈的所在已有了七八分,这贼也有了个十成实,咱们若再叨扰,怕大人不悦哪。”他这最后一句说的甚轻,仿佛只讲给张鸿儒一个人听,其实身旁几位宾客都听了个明白。各人都想着事不干己,越早脱身越好,游船的兴致早已无踪。张鸿儒仍要反驳,一个与他私交颇熟的宾客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向铁青着脸的宋佑元努嘴努嘴,张鸿儒才恍然明白,立刻带头向宋佑元请辞。
宋佑元也无心再留众人,只是勉强招呼行礼便让他们各自去了。贾柔柔的目光在言盛面上停了一停,见他与旁人一般施礼退出,不免有些失望,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知道此时绝不能对宋佑元有半点轻慢,也就不再想起在船舱中二人的越礼言语。
众宾客出了驿馆后,言盛说道他姑母距此不远正好前去探望,向众人告辞,其余宾客有去夏口的也有去往鄂州的,也就此散了。
言盛沿官道走了一阵子,发现无人同路相随又折了回来,隐身于驿馆后角门对面的树丛中,他神色中透着稳操胜券的得色,似乎要在这里等些什么人或事。
果然一盏茶的功夫后,角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名青衣仆人探出身来,左右打量一下见四下无人便闪身出来,回身把门重新掩好,再扫视一下周围便沿一条小径走去。
这人步履轻盈,身法灵巧,小径中树木参差,荆棘密布,道路这般难以行进却是阻不住他,起初这人行出一段便回头张上一张怕是有人跟了上来,走了一会儿见后面毫无动静,便放心大胆不再回头,一路向前行去。言盛不出声息地跟在这人后面,他的身法更轻更灵活,被跟踪的这人竟一点儿也没察觉。
二人一前一后地行了两三里路后,到了一片稍宽阔些杂草丛中,言盛一个鹞子翻身,纵身掠过那人,轻轻巧巧地落在那人面前。那人一直没发现有人跟着自己,此刻突然被人拦住去路,不由得大惊失色,禁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言盛笑道:“姑娘,你走得这么急呀。”
那人听了这话再次大惊,道:“你怎么知道……”她话一出口果然是清脆的女子声音,这等于是应了言盛的话,她便不再说不去,改问道:“你是什么人?”
言盛微微一笑,答道:“同道中人”,接着问道:“你取的那样东西呢?”
那女子冷笑道:“原来你要黑吃黑,想都不要想!”言盛摇摇头,依然嘴角含笑道:“我是怕姑娘你吃亏哪,你若是去当铺当这项圈,被人认出是假货,再报了官告你行骗。那姑娘可是要吃些苦头了。”
那女子道:“你别胡说,我不来上这当。”言盛道:“那么你看看项圈背面再说。”
那女子道:“我懒听你的鬼话。”她嘴上说不信,却忍不住要验看一下,她把身子转了过去遮挡住言盛的目光,伸手入怀摸出那项圈瞧了一瞧,只看得一眼便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她盗来的这副项圈乍看起来与真品一般无二,仔细观看却是粗糙了许多,最为关键的是这项圈的背面凹下去了几块。既知这不是真品,她索性取了出来冲着阳光细看这凹痕是什么意思,言盛一直笑嘻嘻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那女子细看了一回,又摸了一会儿,忽然失声惊道:“狐狸爪!这是狐狸爪印!”项圈背面的凹痕的确是一个狐狸的爪痕,一共九处凹点,居中偏下处是一个稍大些的扁圆形凹痕,这之上是四个扇状分布小圆凹痕,在这四个小圆凹痕之上又有四个极小的圆点凹痕,九个凹迹整体看来确是一个狐狸的足迹。
那女子满腹犹疑,有些焦躁,有言盛在旁又很是顾忌,想了一想望向言盛,缓缓问道:“难道你就是大盗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