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再说吧。”
小二没过多久就端着茶水上了桌。
许春秋替那位衣衫褴褛的老先生付清了账,接着点了一壶茶水,在雅座上平心静气地面对面落座。
苏朝暮往左看看许春秋,又往右看看那个有些古怪的、在室内也要执意戴着墨镜的老人,半天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于是咂咂嘴,小声嘀咕了许春秋一句:“鞋子跑忘了,钱袋倒是没有忘……”
许春秋目光一转,苏朝暮讪讪地赶紧闭了嘴。
微烫的茶水上飘着袅袅热气,许春秋单手比了一个“请”的手势,老先生一点也不客气地拿起茶杯来凑到嘴边,相当响亮地喝了一口,挡在镜片后面的眼睛舒坦地眯起来,眼角的褶子跟着堆叠在了一起。
“老先生怎么称呼?”
“我姓卜。”老人放下了茶杯,他看上去就像是早就猜到许春秋会来找自己一样,“小许老板这是有何贵干?”
许春秋沉默了半晌,终于缓缓地开了口。
“我弄丢了一个人。”
“诶哟,人走丢了这可不是件小事,在哪丢的,怎么丢的?”卜算子随口说着些不相干的话打马虎眼。
“我是从九十年后回来的。”许春秋目光炯炯,“我在那个时代也见过你。”
卜算子脸上玩世不恭的神态顿时消退得半点都不剩。
坐在一旁的苏朝暮却像是猛然间被吓了一大跳。
许春秋自从醒来以后就一直疯疯癫癫地要找一个叫做陆少爷的、莫须有的人,她甚至还魔怔了似的一路找上了陆公馆,现在又认认真真地跟一个算命的老叫花子说自己在另外一个时代见过他。
她的师姐是不是疯了?
可是当她看着许春秋的眼睛的时候,满心的躁动和怀疑却不知不觉地被尽数浇灭了。
她的眼睛里藏了太多情绪,希望与失望、欢喜与别离,她仿佛在其中隐隐约约地窥得了许多自己不曾参与过的往事,许春秋和她口中念念不忘的陆少爷的往事。
如果这位陆少爷真的存在的话,那么许春秋一定很爱很爱她,苏朝暮默默地在心里想。
卜算子惊讶地盯着许春秋看,视线描摹过她的五官,口中却仍旧是一言不发。
许春秋再一次打破了沉寂,她笃定地说:“九十年后,你有法子把他给找回来,现在定然也有。”
卜算子不再装傻充愣地假装自己听不懂她说什么,而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走丢了的不是他,而是你。”
许春秋囫囵地点一点头,她好像对究竟是谁走丢了这件事情并没有那么的在意,比他预想中还要快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想回去,我要回去,求您帮帮我。”
“回去?”卜算子玩味地笑笑,“可是这才是你的时代不是吗?”
这是京戏最红火的年代,她是红遍九城的角儿,京戏红遍大江南北。
她生在这个时代,长在这个时代,可是她却要“回去”。
她将另一个时代视作了自己的归宿。
许春秋坚定地摇一摇头:“他在哪里,哪里才是我的归宿。”
“我必须回去。”
卜算子沉吟片刻:“我不白帮你。”
“我明白。”
许春秋用瓯盖在杯中的茶水上刮了刮,没有再喝。
她站起身来,领着卜算子一路回了戏园子。
苏朝暮眼睁睁地看着许春秋把所有压箱底的值钱东西全都翻出来给他,羊脂玉的白玉环、阳绿翡翠打的镯子和耳坠,还有珊瑚做的手钏、座儿们扔上戏台来的碎银。
她把自己的妆奁盒子全都拿了出来,一股脑地堆叠在了卜算子的眼前,还犹觉得不够似的继续道:“我还有几套头面,点翠的头面值钱得很,拿到当铺去应该也能换不少钱。”
那几乎是许春秋唱戏这么些年攒下来的全部身家了,苏朝暮在一旁欲言又止。
她明知道自己劝不住许春秋,于是只好垂下手来,讪讪地作罢。
“这些就是全部了,”许春秋诚恳地道,“我再没有别的东西给您了。”
卜算子却没有回话,只是饶有兴致地盯着许春秋脖子上用红线吊着的那枚赤金玛瑙戒指。
许春秋一狠心,把那枚戒指也摘了下来,放在了妆奁盒子里一并推给他。
大概是东西给得到位了,卜算子推一推鼻梁上架着的西洋墨镜,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的卖了个关子,目光游移着,不经意地触及到了苏朝暮左手的六指,一时间计上心来。
“办法是有的,只是需要这位苏姑娘做些牺牲。”
苏朝暮疑惑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一指自己的鼻尖:“我?”
她压根就没有和眼前的这个神神叨叨的老人说过自己姓甚名谁,可是他却能准确无误地称呼自己为“苏姑娘”。
这算命的怕不是真的有些东西,苏朝暮后知后觉地想。
许春秋愿意拿出自己的一切做交换,可是卜算子一指着苏朝暮要她做牺牲,她心里的天平顿时就又朝着另一边倾斜了起来。
“她年纪还小,不行。”
许春秋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他。
“要做什么牺牲我自己来,不要把她也一并牵扯进去。”
却只见卜算子挑一挑眉毛:“那就没有办法了,你要是想回去,就必须要这位苏姑娘的协助。”
许春秋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嘴唇,一时间有些为难。
苏朝暮却跃跃欲试:“小什么小,我不小了!”
“你别听我师姐的。”她毫不犹豫地对卜算子说,“虽然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但是只要是能帮上我师姐,我就愿意一试。”
卜算子被她这副模样给逗笑了,忍不住想要再逗逗她。
“小丫头,你知道你师姐想要做什么吗?”
“她这是要离开你,离开这个时代,到九十年以后去。”卜算子揉揉她的头发,一字一顿地问道,“即便是这样,你也愿意帮她吗?”
小小的女孩子瞪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她梗着脖子仰脸看他,固执地回答:“只要这是我师姐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