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开了口,但是在父母看来,徐山完全没有恢复正常,人瘦了,话少了,没事就喜欢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偶尔还会看到他暗自流泪。
一个六岁的孩子唉声叹气,这不让人害怕么。再害怕也是自己的孩子,徐光华让大哥和老四先去了山城做生意,自己打算再在家里呆一个月。要说本来这年九月徐山就该上小学了,湾里的小孩就有五个,但儿子这样的状态,夫妻俩也不敢送去。商量几回都无甚主意,只待月底带娃儿去省城的大医院看一下。
这一日邻居家的刘婶串门,她是徐光华的爷爷那一辈的徐氏分支的媳妇,心眼小,爱贪便宜,又喜欢嚼舌头,算是湾里的是非发源地。徐山记不清具体哪一年,刘婶与她的亲嫂嫂家吵架,用徐家湾的土话就是骂架,起因就是一个鸡蛋不见了,她一阵对天乱骂,不知如何相隔几步路的嫂嫂家接了话,这一下针尖与麦芒的对抗,烈火和干柴的相合,从下午对骂到黄昏,湾里大家听得津津有味,然后也不知她俩谁去煮饭吃了,以为歇气,结果吃完再骂,另一个又去吃饭,再对骂,如此到半夜,万籁俱寂,只剩她们的余音绕谷。这般持之以恒,酣畅淋漓的骂架,徐山一辈子都记得清清楚楚,受益良多。这番回来,说不定还可重新温习一遍。
刘婶是个不识字的人,见徐山的呆相,忍不住撇嘴,道:“都说你两口子是读过书的,见识多,要我说,看什么医生,三儿这不是傻,是三魂七魄丢了啥子,还不如请蒋麻子来看一看!”
徐光华夫妻觉得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觉得可不正是这个道理!蒋麻子是六大队清水村的人,传言他曾经受领过上下策什么的,平日里给人看相、算八字和定风水,很是有些门道。蒋麻子当然不是本名,但听说他泄露天机,才成了麻子,后来大家连他的本名都忘了。
他的传说很多,徐山记得的一个,是多年后一次家里聚会,大伯摆谈的。说是有一次清水村的刘木匠家里杀年猪,刘木匠的舅子晨酒喝多了,蒋麻子路过时,嘲笑蒋麻子满脸坑洼,像只癞蛤蟆,娶老婆就是吃天鹅肉。蒋麻子也不生气,只说了一句,“马尿喝多了,猪都杀不死。”结果那日刘木匠的猪,都被捅刀放血准备刮毛了,又挣扎起来跑几圈。
徐山记忆中自己也亲自接触过蒋麻子。好像在十多岁时,徐家的几兄妹请他来取过痣,自己耳朵那颗痣似乎叫聪明痣就没有取。刘婶的话他听得清楚,知道自己的状态也不对,但是请个神棍过来,也就太夸张,为什么说他神棍,因为他们兄妹取了痣后,取痣之处全是疤痕,要说命也没见改好,因为到2016年为止谁都没发过大财,自己也不过就是个主任科员,连个实职都没有。何况他那麻子脸,要不是遗传性雀斑,要不就是长水痘留下来的呗。
徐山从门前的草丛里爬了起来,抓住母亲的手直摇,意思叫他们别去,夫妻俩也看的明白,但是如何理会这么一个小孩的意见。
定了就办,周淑芬最是着急。家里舅子周忠明已回去,小姨妹还在帮忙看着姑娘,转身交代几句。掏鸡窝里几枚鸡蛋与以前的一起筹齐一篮子,拉了丈夫就走,还不忘向刘婶说道:“她婶子,要是三娃儿给麻子治好了,回头再好好谢你。”刘婶见湾里最有学识的夫妇都听自己的,高兴的合不拢嘴,串门宣扬去了。
小姨周淑芳这年也才十多岁,没有读过书,但是与徐山家里最亲。徐山记忆里就是这一年小姨开始带小妹,直到小妹五岁,后来也常来,因为父亲长期在外面做生意,只要农忙就有小姨的身影。遇到具体的人,记忆的碎片就逐渐清晰,他记得多年后,自己有一次回到老家县城在小姨家里聊天,小姨就说,当年虽然去他家里多,但是也最讨厌去他家里,做农活要爬坡又上坎,实在累人。
父母出去请蒋麻子,小姨带了妹妹到门前来玩耍,徐山看着小姨稚嫩的面孔,回想她说累的话,心想,如何不是呢,小姨现在都还只是个孩子啊,自己当年怎么没有想到呢。
周淑芳看徐山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脸色阴晴不定,联想到姐姐说去请先生的事,心头阵阵发毛,如何知道面前的侄儿正在想几十年后与自己的对话。
正好小妹徐燕燕呀呀叫喊,二人才转移了注意力。要说徐山从未来回来有二十多天,整日浑浑噩噩,也没真心关注过自己的小妹。关于未来的某些记忆逐渐的清醒,某些记忆又逐渐模糊,他感觉与现在世界的那层膜也就剩下那么一丝,似乎随时就能捅破,但又总差那么一脚。
他过去妹妹的摇篮边上,看到她红红的脸蛋,泛黄的绒发,一双小眼正眯成弯月,冲着自己笑。徐山心里也不住一喜,默默的想到:“哈,丫丫,舅舅又见到你妈小时候了,跟你真是像啊,哈哈!”回来之前,他的小妹,正是面前这丫头,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是个女孩子,叫丫丫。这种强烈的错觉,又让徐山一阵恍惚,想到丢在了身后的那边世界,突然悲从中来。
周淑芳没停止过观察徐山,自己这小侄儿最近没把大家少折腾,看他先是嘴角一抽,似乎想笑,突然又撇了下来,眼睛红了,又彷佛受到莫大委屈,准备大哭。
她也只是个十多岁的姑娘,哪会安慰人,只是搂了徐山过来,又是摸头又是拍背,道:“三儿,哭啥子!哭啥子!再哭我揍你哦!”
徐山要说记忆里包括后面的三十年,自己都从未流过泪,一方面生活过的平平淡淡,没什么大悲大喜,另一方面也算乐观开朗,几位老人先后去世也都看的甚开,还都承担着安慰其他家人的担子。这一遭回来才多少天,可能都把自己现在的小身板里的泪水流干了。不过如今自己的遭遇,也是离奇多舛,除了荒诞小说,也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又如何告诉小姨,自己弄丢了一个完整的世界,砸给妻子一个残缺的世界,让她如何承受,让自己如何不沧然而涕下。
这次徐山没有再哭,因为小姨要哭了。他深呼吸了一下,拍着小姨的手道:“姨,我不会哭了。我们和妹妹玩吧。”
心里憋得慌的周淑芳忍不住一愣,是啊,这小屁孩哭哭闹闹不正常么,自己跟着瞎闹哄干什么,甚至都有点闹脸红。
徐山本就从小疼爱自己的妹妹,如今已三十多岁的心理来看,更是觉得丫头小时候可爱异常。有心调整下,一会就把小妹逗得咯咯直笑,小姨也跟着感染的高兴起来。
如此时间过的飞快,徐光国夫妇也请来了蒋麻子。清水村与他们属一个乡,一个六大队,一个八大队,相隔的不过一座山而已。周淑芬远远听到自家传来的阵阵笑声,忐忑不安的心里咯噔一下,想是坏了,快步赶到门前,见小姨子和三娃与姑娘其乐融融,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徐山正将一个酒鬼醉后走火车轨道,以为楼梯爬不完的笑话,安排在自己的幺爸身上,讲给小姨听,小姨信以为真,因为徐山幺爸确实好酒如命,闹过不少糗事。在这个信息少,笑点低的年代,短信段子轰炸过来的徐山倒也算的上大师。
见得母亲茫然,徐山心里也是歉意连连,要说自己的身体,确实没什么病,但是有些话他不知如何开口,加上对两个世界的记忆和认知冲突,大多数时候确实恍惚,导致父母最近伤透了脑筋,也伤透了心。
蒋麻子待走近了,仔细观察徐山一遍,左手捏了个奇怪的手诀,右手掐指推算,眼中异彩不断,脸上的麻子似乎都开始冒光。
徐山心里对蒋麻子另有判断,也不搭理他,拉了母亲的手微笑。周淑芬见得儿子开朗些许,又来亲近自己,心里充满酸酸的幸福感。徐光华提一条长凳出来请麻子就坐,又去保温瓶里倒一碗开水端去,低声询问蒋麻子这娃到底有甚问题。
蒋麻子低声吩咐几句,徐光华夫妇就把小姨妹和姑娘抱进家里堂屋,留下他与徐山独处。徐山自不怵他,反而打量起蒋麻子来。五十多岁的模样,骨架甚大,方脸上稀拉几根黑胡子,怒目圆睁,倒有几分钟馗的高人样子。身上一件藏青衣服,全是补丁,脚上打了双破草鞋,显得邋遢潦倒。
七尺大汉与小孩这样对视半响,蒋麻子停下掐指的手,微眯双眼,蓦然睁开,面露喜色,急急地对徐山说道:“你回来了?”
徐山闻言,身体剧震,死死地望着蒋麻子,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