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黄昏,夕阳如血。
严铭从医院里走出来的时候,感觉身上空落落的,连走路都有些站立不稳。
他坐在医院外面的排椅上,点燃一支烟,默默看着被夕阳染红的路面。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从严铭面前嬉笑着跑过,引起了严铭的注意力,女孩圆圆的脸颊上挂着天真的笑容,严铭的目光追随着女孩的身影,女孩一路跑到了马路上,这时,响起了一阵急刹车的声音,严铭迅速起身,在人群中搜寻着女孩的身影,最终,一名中年妇女将女孩抱了起来,女孩毫发无伤。
严铭长吁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
一支烟抽完,严铭从兜里摸出钱包,从夹层中拿出一张女孩照片,七八岁的模样,扎着马尾辫,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纯真的笑容,严铭看着照片,眼眶中泛出泪花,他用力摇晃了一下脑袋,将照片揣起,又点燃一支烟,将思绪拉回到现实。
今天上午,严铭通过领导的关系,约了于蔚然晚上见面,希望双方能开诚布公地交流一次。对诉讼双方的律师来说,某一方的胜诉并不是终极追求,让委托人满意才是。
严铭深吸两口气,将负面情绪压在心底,起身回头看了一眼住院部三楼的某个窗口,自语道:“一定要坚持住啊。”
如血的残阳照在严铭后背上,将他的后背染的血红,他踩着自己的影子,大跨步前行。
晚上七点半,严铭如约来到一家休闲清吧,里面播放着舒缓的音乐,他点了一杯鸡尾酒,慢慢喝着,等待着于蔚然的到来。
“来一杯马丁尼,加冰。”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接着,一个穿着一身浅蓝色小西装的短发女子坐在了位置上。
于蔚然来了。
“穿着西装来酒吧来喝酒的人怕是不多吧。”严铭调侃道,“而一次出现两个的情况,就更少了。”
“说吧,找我什么事?”于蔚然没有寒暄的意思,面色冷艳。
“别这么着急嘛,有时工作太忙了,也需要适当放松一下的,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吧,我觉得我们会聊很长时间。”
“聊什么?”于蔚然扭头看了一眼严铭,依然坐在吧台前,并未起身。
严铭微微一笑,露出小虎牙,凭添了一丝可爱:“当然是聊案子了。”
“都到现在了,还有什么好聊的?法庭上见吧。”于蔚然喝了一大口酒,那架势就像即将要离开一样。
“法庭是公的,我们聊是私的,有时,公的未必有私的好。”严铭轻抿一口酒,漫不经心地说。
严铭的随意态度引起了于蔚然的注意,她观察着严铭的脸,说道:“我知道你。”
“哦?你知道我?”
“是的。”于蔚然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说,“有人和我提起过你,说你是一个有着正义感的好律师。”
“不敢当,相比成为一名有正义感的律师,我更希望成为一名能够让委托人满意的律师,当然,是在道德范围之内,通过合法手段,合理合规地打赢官司。”
“道德范围之内?合法手段?”于蔚然嘴角上扬,露出一抹不屑笑容,“你这是在说我不道德,说我的手段不合法吗?”
“这倒没有。我只是觉得,有时候,律师也要尊重真相。”
“尊重真相?律师的目的是打赢官司。真相,还是留给警察吧。再说了,真相有那么重要吗?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事是根本没有真相的。”
“这就是你和我的不同了。”
“你叫我来,就是想对我灌输你的人生观?我觉得你是在浪费我时间。”
“难道你就没有一丝的良心不安吗?这么明显的讹人,你却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们打官司,还给他们出谋划策,让他们去尹念公司跪坐,去小区门口拉横幅,给她的工作和生活带来了巨大影响,尹念救了杨婆一命,她不求回报地救人,却得到了这样的结果?”
略微停顿,严铭继续说:“如果有朝一日你的父母在路边摔倒了,昏迷了,周围一群人围着看,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忙,当那种情况发生在你自己或亲人的身上,你会作何感想?今天,你没有站出来维护正义,反而还助纣为虐,当邪恶壮大后,便会施加到你身上,让你付出惨痛代价!”
“你说这么多有用吗?”于蔚然不为所动,冷声说,“很简单的一个事,杨婆家付了钱,请我当他们的律师,他们告诉我,尹念撞了杨婆却不承认,我要替杨婆讨回公道。”
“讨回公道?算了吧,你们还不是为了钱,杨婆的生死你们根本不在乎,真正在乎的,反而是尹念,这是多么地讽刺!”
“为了钱不是很正常吗?难道你替别人打官司不要钱?”于蔚然忽然往前凑了凑,“他们告诉我你很缺钱,为了钱,你接了很多案子,每天疲于奔命,但依然不够填那个漏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漏洞好像是你妹妹吧——”
“别管我的事!”严铭语气激动打断了于蔚然的话。
“所以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问题,你就不用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制裁我了,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不会因为你的几句话就动摇,倒是你,想必尹念给了你很多钱吧,要不然你会费这么大劲来找我单聊?看来你们也是实在没招了,才想用道德来裹挟我吧。”于蔚然不屑地摇了摇头,“没用的,我只认钱。”
严铭的情绪受到了影响,一杯酒喝完,又要了一杯,面色有些发青。
于蔚然似笑非笑地说:“你一口一个讹人,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杨婆没讹人,反而是尹念想肇事逃逸呢?”
严铭眉头轻皱:“如果是肇事逃逸,她怎么可能还将杨婆送到医院,直接将其丢在路边不就可以了吗,那里又没摄像头,没人知道是她撞的。”
于蔚然摇了摇头:“并非如此,要知道,当时那种情况下,如果尹念直接逃走,导致杨婆死亡,那她一辈子都会活在阴影里,而且,如果杨婆死了,那就是刑事案件了,山路上虽然没有摄像头,但道路两边的入口是有的,早晚会查到她身上,躲不掉的。在我看来,最好的办法,正是将杨婆送到医院,然后说自己救人,而不是撞人。”
“你这完全是有罪推论,先认定尹念撞人,再找理由来补充她的行为动机。”
“直到现在,你还认为尹念没撞人?如果她没撞人,录像是谁删的?”
“是你们,是杨婆的家人!”
“行了吧,我问过他们,他们根本就没动过录像,再说了,我们会傻到去删除录像?要是被你们抓到,岂不是涉嫌销毁证据?”于蔚然目光锐利,仿似能洞穿严铭的内心,“直到现在,我也没听说你们查到是谁删除的录像,依我看,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尹念自己删的。”
“你想太多了,我们根本就没查。”严铭扭头望向了另外一侧。
“那我建议你们去查一查。”于蔚然缓缓喝了一口酒,意味深长地说。
严铭没说话,默默喝酒,他已经意识到,此次的会面基本以失败告终了,这个于蔚然是一个十足的利益主义者,根本不会考虑任何道德层面的东西,而且姿态高高在上,从一开始就摆出一副不会和严铭商量的架势,既如此,她就不应该同意和严铭见面。
严铭正准备喝完这杯酒就离开,于蔚然忽然幽幽地说:“倒是你,不要赔了夫人要折兵。”
“你什么意思?”
“你帮尹念打官司,是毫无胜算的,那条血毛巾会要你们的命,删除的行车记录仪也会从反面证明她撞人,现在杨婆病情还算稳定,但如果她真的出现什么意外——”于蔚然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笑容,“到时候,可就不是百八十万能解决的了,你作为尹念的律师,也不仅仅是打了一次失败官司那么简单,对你在圈内的声誉,以及未来的发展,都是一块绊脚石。”
“你怎么知道我们赢不了?如果尹念真的没撞人,就算你们有再多证据又如何,没撞就是没撞,正义终究会站在我们这边。”
“你之所以觉得尹念没撞人,是因为你相信了她这个人对吗?确实,她有着让人相信的资本,她是上市公司高管,人也十分美丽,诚实守信,还很善良,要不然也不会救人了对不对?可,尹念为什么会坚信自己没撞人,是因为她真的没撞人吗?有没有其他可能性?”于蔚然的语调中带着一丝神秘。
“什么可能性?”严铭虽然觉得于蔚然是在故弄玄虚,但还是好奇地问了出来。
“这两天,我已经咨询过几个精神科方面的专家,他们告诉我,有很多人在发生车祸后,会出现短暂失忆或心理创伤后遗症的情况,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是说……尹念失忆了?”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说有这种可能,在法庭上,我也会将这种可能性讲出来的,我之所以现在告诉你,是想让你转告尹念,让她先去检查一下自己有没有这方面的病,如果有,那大家就省事了,就能再坐下来聊聊和解的事了,毕竟诉讼是一个长期过程,谁都不想一直耗着不是吗?”
于蔚然说的这种可能性严铭是真没想过,他甚至觉得有些荒谬。
见严铭没说话,于蔚然继续说:“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我想和你聊聊。”
“什么事?”
于蔚然忽然将身子靠近严铭,肩膀都碰到一起了。
于蔚然的一只手悄然搭在严铭肩上,嘴巴凑到严铭耳边,低声说:“我知道你很缺钱,也知道这场官司你绝对赢不了,但尹念这样的女人,倒也不会轻易放弃,她肯定会负隅顽抗到最后,所以,这必然是一场持久仗,作为律师,我们最厌烦的就是打持久仗了,但,如果你能帮助我的话,那情况就会截然不同,案件说不定很快就会结束,作为答谢,我们会给你百分之五的提成,如果是一百万,百分之五,就是五万,比你当尹念的律师费,贵了不少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严铭将手从于蔚然手中抽出来,皱起眉头。
“我什么意思,你应该很清楚。尹念如果说实话,那很可能就是和你说,我希望你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帮助我们打赢这场官司。”
“你想让我当间谍?!”
“各取所需而已,争取双方利益最大化,尹念撞没撞人,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从中得到什么。”于蔚然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要是像你这样的律师多了,这个社会就完蛋了!”严铭怒目瞪着于蔚然。
“我倒是无所谓,你帮不帮我们,我们都会赢,但对你,却是一次好机会,五万块,虽然不算多,但也能帮你解决一些问题吧。”于蔚然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我实在没想到你们竟然这么无耻,什么正义、廉耻、真相、善良,在你们眼里统统一文不值,你们脑子里只有钱,你们就是一群钻进钱眼里的蛀虫!”严铭一口气将酒喝完,用力将杯子放在桌上,“我就不该来见你!”
“你果然是个有正义感的好律师,但通常来说,好律师都没好下场。”于蔚然冷笑一声,“放心,机会我会一直给你留着,开庭之前,你随时可以联系我。”
话音未落,于蔚然的手忽然搭在了严铭肩上,顺势勾住了严铭的胳膊,严铭低头一看,发现于蔚然面色发红,不知是酒劲的作用,还是灯光的效果。
“听说你还单身?”于蔚然笑起来,眼里多了一丝魅惑,连声音也变得柔和了,“像你这么英俊的男人,怎么会单身?真是奇怪。”
“我的事不用你管。”
“脾气还不小。行吧,总之,有消息随时联系我,除了五万块之外,我还有其他好处给你。”于蔚然的笑声中带着一丝调侃的意味。
严铭不再理会于蔚然,起身朝酒吧门口走去。
“你就不问问是什么其他好处?”于蔚然朝着严铭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声。
严铭径直走出酒吧,头也未回。
“真是个蠢货。”于蔚然端起酒杯,一边喝,一边摇头,“要是这样的蠢货多了,社会才真的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