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送闺女;二十二,送小四;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灰刺;二十五,和煤土;二十六,割下肉;二十七,小圪挤;二十八,握圪瘩;二十九,打壶酒;三十,墙上贴上胖孩;初一,撅的屁股作揖。”①三五个穿着棉袄的儿童嬉笑着唱着歌谣从门前跑过,带来一连串的欢声笑语,秋梨端着一碗‘祭灶糖’②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去听外面的歌谣,熟悉的调子,让她禁不住也跟着唱起来,江氏一壁放了各类供奉的瓜果,摆在‘灶君司命的神像前’,一壁笑着打趣她:“玩心这样重,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哟!过了年就又长了一岁,可是要当一辈子的娃娃么?”
秋梨把碗搁在供案上,忽闪着大眼睛撅嘴回话:“阿娘,我这叫童心未泯,人都说人老心不老,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么。”
“好一个人老心不老,看来你连养生之道都是懂的。”转眼秦祯重新换了素色的长袍进来,手里还多了两只白色写福字的大纱灯,他把纱灯递给秋梨一只,“等祭完了灶君,别忘了出去放天灯,祈求来年的福顺安康。”
秋梨有点纳闷,祭灶的习俗她是晓得的,却从没有听说过有放天灯这一环,她狐疑着接过大纱灯,左右看了好一会问道:“恩公,为何祭灶要放天灯,我怎么不知道这样的规矩呢?”
秦祯被她点醒,方才露出尴尬的神色来,“我竟然忘了,我在京城时,每年祭灶,家家户户都会放出天灯来,就连天子也会举行盛大的放灯仪式……做了很多年的事情,一时忘了安陵县是没有这个传统的。”
他讪笑着把手垂下去,秋梨却挤着眼笑,“既然天子都赞成的事情,那便是好事,咱们就做个标新立异的人如何?反正祈来的福是我们享用的。”
秦祯释然,便听到外头爆竹声四起,一阵接着一阵,热闹非常,秋梨忙着捂耳朵,皱着脸看他,张嘴说了些什么,可是全被爆竹声掩去了,他只隐约看到她动唇,整个世界都浸在噼啪声里,整个世界也都失去了声音,他只想听到她一人的声音。
爆竹声停了,春荣的哟喝声也随之传来,“公子!酒菜备好啦!咱们开席吧!”
秦祯对着她们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目光却落在秋梨带着期待的脸上,“夫人,秋姑娘,咱们去花厅吧。”
凉风起,吹动屋檐上一溜的纱灯,橘色的烛火将整个院子照的通明,连雪地上都映上了暖色,他走在前头,脑后的发被撩起一些,连着飘动的衣袂,活像翩然的谪仙人,她忍不住偷看,一颗心竟然扑通通乱跳起来,缩在袖笼里的手又开始隐隐发麻,她故意落后了半步,伸手去探开始发烧的脸颊,不住的咕哝:“真是怪了,怎的每次认真看恩公就会这样呢?”
秦祯自然听不到她这样的自言自语,可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她,见她正埋头慢吞吞的往前挪步,好似有什么心事,他便驻足,隔着江氏问她:“秋姑娘,你怎么了?”
越是不想被发现,他还偏逮住她不肯罢休,左不过是丢人,横了一颗心,她气昂昂的仰头看他,本来想要理直气壮的说没事,却在看到他那如画般精致的眉眼的一瞬间,错愕的说不上话来,脸上越发烫,她怕让江氏看出端倪来,挑眉把头转向一边,“我……饿了,在想你备了什么好吃的。”这个谎话似乎挺有用,她没那么心虚了,又转头看他,“恩公,我胃口很大,可要把你吃穷啦!”
“说什么傻话……”江氏嗔怪的看她,“大节下可不兴说穷不穷的,可知有多不吉利么。”
“阿娘,我错了,绕了我这一回嘛。”她撒娇扮可怜的本事又用了上来,见江氏不再责怪她,她才裣衽快步往前走,一直超到秦祯前头,“我先去看看……”说完她转过走廊跑了个没影,只留下秦祯一壁走一壁忍不住的发笑。
*
从望江酒楼里叫的席面,十菜一汤,珍馐玉脍算是俱全,秋梨当真是说到做到,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看菜夹菜一点都不含糊,惊得江氏连连给她使眼色,可是她吃的兴起,也只顾着朝江氏挤眼笑,等到吃了个饱,她才心满意足的停了筷子,活像个吃霸王餐的地主,吃好喝好,只等着起身走人,她当然没走,吃的又急又多,肚子都开始发胀,江氏直骂她是傻丫头,她却咯咯直笑:“我不怕浪费了这些菜肴么,恩公叫了这么多菜,我若是不多吃一些,恐怕就要剩下了。”
她倒是一点也不含糊,连借口都找的理直气壮,江氏觉得头疼,简直拿她没办法。
秦祯没怎么动筷子,全程都在‘陪吃’,看着她夹菜,便把盘子往她跟前凑,吃完了菜还要喝汤,秦祯怕她真撑出毛病来,只盛了半碗给她,她不领情,撅着嘴添满,结果也没喝下几口便败下阵来。
还真是个可爱的丫头,不管有没有旁人在场,她都能吃的这么洒脱,怪不得皮肉长的这样好,身量也比同龄的人高些,想是从来不屈嘴的人,想吃便吃。她此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胃口更好些,饭量自然也就大了,只是这么暴殄天物的吃法没让她长成个胖妞,倒也是一件奇迹了。秦祯不动声色的腹诽了好一阵,视线又落在她身上,这腰身倒是匀称的很,可悲那些被消灭的鸡鱼肉蛋,怎的好似一点作用都没显现出来?
只是往后再也不能让她这样吃下去,以前没吃胖是幸运,可要是再不节制,日后要胖起来也是三五天的事情,秦祯打定了主意,便叫人撤了席面,等到洒扫了一番,又有人端了面盆来叫洗漱。
侍奉的婢女拧了巾栉要她净手,她不大乐意,鼓着腮帮子自己拿过巾栉,再偷偷瞥一眼那婢女,模样清秀不说,身姿也是上乘,她觉得有些不痛快,心里隐隐泛起了嘀咕:“难道恩公每天都是由她来服侍的么?这样朝夕相对,恩公会不会就把她当作妻妾了?还是说,她早就是恩公带来的贴身伺候的人?”这些纷纷乱乱的想法占据了她整个脑子,她净手净脸的动作慢下来,眼神涣散着不知飘在何处,江氏已经洗漱完毕,暗地里推她一下,她才惶惑的抬头,原来秦祯同她说话,她都没听着。
他见她闷闷不乐心不在焉,也不知是何缘故,等她洗漱完了,才又问她:“可准备好一起去放灯了?”
她的心情不大好,便也没了刚才的兴致,满心眼里都在琢磨起秦祯和婢女的关系来,越想就陷得越深,整个人都陷入到低迷的情绪里去,她起身拉着江氏要走,“不放了,我不大舒服,先和阿娘回家了,多谢恩公招待我们这一场,只是天色晚了,我们也不好再留下去。”
她说的言不由衷,虽说着不去,眼神却去瞟秦祯手里的灯,噙着嘴角想了好一会,又听江氏劝她:“丫头,好端端的答应了秦大夫的,怎么又变卦了?既然是放灯祈福,便要善始善终,阿娘陪你一道去,这样你就不用怕天晚了。”
原来江氏以为秋梨是怕她不答应,所以才违心的说不去,可是她却没想到秋梨这会正暗自计较着,听到江氏这样说,她便也不推脱了,忸怩着接过灯来,低头闷声道:“那便走吧。”
她松了口,自然一切好办,一行人缓行着到了门外的空地上,远远近近的是万家灯火,高高低低的门楼一幢挨着一幢,影影瞳瞳的映在长空之下。路上的行人也都是三两结伴言笑晏晏。
秋梨还是第一次放灯,睁着大眼睛瞧着秦祯给她做示范,等到纱灯点上火,慢悠悠的从他手里升起,随风轻飘飘的往上移动,她的注意力全被越飘越远的纱灯吸引了,没想到竟是这样神奇,她微张着袖口极目远望,直到那纱灯仿佛飘到了天际只剩下一个白点,她才醒过神来,这会子那些乱七八糟的不痛快早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去,满心眼里只想着如何让手里的灯也飞出去。
“恩公,快!看我的灯会不会也飞的那样远,我早该同你一起点着,也好和你比比谁的飞得更远一些。”她急迫的念叨起来,把纱灯举得高高的,看着秦祯把火折子放在了灯下的桐油小槽里,桐油遇着火星,哗地一下便吐出火焰来,她一个没防住吓得忙闭了眼,转过头就要把灯往外丢,秦祯却适时的摁住她的手臂,她这才敢慢慢睁开眼睛,看着火苗一下下往上蹿,手里的灯好像也活了过来似的,拼了一股力气想要挣脱出去,秋梨觉得有趣,慢慢的撒手,那灯真就从她手里摆脱出去,先是摇摇晃晃的往上走,接着便被风吹远了,她的眼睛跟着灯走,有点留恋不舍,片刻她便双手合十许起愿来,等到她再睁开眼,纱灯也已经变成渺小的一点。
“恩公,是不是灯飞的越远,许的愿就越灵?”她看着两个绿豆大的光点聚到了一起,然后慢慢一起往远了非,一颗心也要随之远去了。
“我想是的。”秦祯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可是恩公,你方才忘了许愿……”她略带惋惜声音传到秦祯耳朵里,叫他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该怎么接呢?其实他许了愿,许了一个不能叫她知道的愿,这个愿望,也许真的会飞过千门万户,飞过山山水水,只为一次心动,也是永远的心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