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鄱城。
周玄坐在锦绣庄三楼的小阁楼中。他嘴角挂着一丝浅笑,让看者莫名觉得不寒而栗。
这里阳光虽然能够透进,但因为设了禁制,便成了一个隐晦的密室。
隔着书桌,芙蓉垂首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她面前的地面上,摆着两支寸长的红嘴玉哨,正是东临城域谍子用于传递消息的独有器具。
周玄将青霜搁于桌上,手指轻敲桌面,不断发出让人烦躁的声响。
在进阶玄师境界后,凭借着敏锐的感知,他很快便觉到了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的那两道极为隐晦的气息。
芙蓉面前的两支红嘴玉哨,便是属于如今成了尸体的两个死人的。
那是两个东鄱城的谍子。
这两个已经死去的谍子,自周玄进入东鄱城地界伊始,便潜在他的身边,由于两人与大多数谍子一样,修的是武道,再加上极善隐身,若非周玄进入了玄师境界,他恐怕到现在都未能察觉。
昨晚齐聚龙泉山庄的人,身份极为复杂,且不说东鄱城的供奉和杀手、三清山来人,乃至洛雪一行,还有山那边来的圣师,更有来自秘地的巫阎族死士。
如果再加上一直隐逸于黑暗中、并未如周玄所愿,在最后关头现身之人,那么,昨晚的阵仗,在整座青鸾圣域,都可谓是百年难得一见。
周玄莫名其妙进入了这个漩涡的中心,自然无奈。
无可奈何,又能如何?
他现在心中的困惑太多,这种困惑累积到了如此程度,甚至可诛人心。
退一步言之,若是周玄不着手解开这些困惑,他很有可能会死在这困惑之中。
这是直觉,但不仅仅是直觉。
芙蓉现在面上的表情,便是最好的验证。
这个一直以妩媚示人的锦绣庄女掌柜此时冷笑不止,她那微微苍白但美艳依旧的面容,甚至爬满了恶毒神色。
这令周玄既觉诧异,又生好奇。
看来,昨晚龙泉山庄之事,与这名主管东鄱城谍务的主理大人不无关系。或者说,与她身后的那几个老家伙,有更大的渊源。
“你似乎很恨我?”周玄眉头一挑,幽幽问道。
芙蓉冷笑地瞥了桌后的少年一眼,低下头不语。
如果可以,想必她已经冲上去直接砍了他的脑袋。
可是,谁让她只是一个凡人,如何能与一名玄师作对。
其实,如果她知道周玄此时的身体情况,兴许真的会以命相搏。
他靠着椅背而坐,如果细究,其实更像是蜷缩在椅子上,哪有上次坐在这个位置上时的大马金刀模样。
天境巅峰的实力早已退却,但他以玄师的境界,仍需承受此前的伤势,以及过度动用三重地藏龙象拳带来的后遗症。
且不说这些,便是此时三重地藏龙象拳本身,所造成的伤害已经令他的身体到了崩溃的边缘。
现在的他,便是分出一分精神力量,乃至一丝元气,体内的伤势和龙象拳的威力都有可能因此压制不住。届时,区区身体重伤,都是最好的结果。
但他还是独自一人,来到这里。
try{mad1('gad2');}catch(ex){}虽然那个人已经不能依靠,但是,他的身边,还有转而保护他的静湖圣师,那个东临城的封号供奉姚晟。
不过,他毕竟是外人,很多事情,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就此事,姚晟心里跟明镜似的,恐怕比周玄还要清楚。
所以,周玄让他去做另一件事情。
也就是说,现在的周玄,是真正的一个人。
他现在比他修道前更弱。
自然,这一点,只有他自己知道。
哪怕是面前的这个谍子,都看不出来。
兴许,这个估计是青鸾圣域谍网中最美的谍子,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蒙蔽了心魂。
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让她不惜出卖圣域,甚至牺牲自己的性命,都要杀死他?
周玄作为一名圣宫行走,自然有权利处决这个等同叛变的谍子。
如果他能撑得过今晚,明日,他就会在所有能看到和必须看到的那些人的眼前,亲自斩下她的脑袋。
当然,有些人会在此前,将他的脑袋砍下。
现在还刚刚黄昏,还有漫漫一个长夜横亘在他面前。
这个夜晚,估计比起昨晚的漫长,犹有过之。
昨晚,青鸾圣域隐匿凡间的三大势力中,还有一大势力没有出现。
昨晚,他是莫名其妙进入的漩涡中心。今晚,他,跪在他面前的年轻妇人,还有这个阁楼,本身就是漩涡中心。
他将承受这个暗中席卷整座青鸾圣域的漩涡的所有压力。
所以,宫芙蓉看着周玄,如看死人。
“既然你明知我死定了,那为何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想我死?如果一个人的复仇,连复仇的对象都不知道缘由的话,又有什么意义?”周玄摇了摇头,怜悯地看着宫芙蓉道,“你的仇恨只会一直深种你心,即便是这个世界毁灭了,你若不死,这仇恨,也只有你自己知道,必然,是你自己去承受。”
宫芙蓉闻言,身体一震,渐渐颤抖起来。
许久之后,她再度仰头去看桌后的少年,去看那张她永世都不会忘记的面孔,那张面皮再英俊,落在她的眸中,也比恶魔更加丑陋。但是,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的恶魔,说的是对的。
这些年,她一直独自承受着这痛苦,二十年前的那个恐怖夜晚,就是她二十年来每晚的噩梦。
今晚,她要将这个噩梦连根拔除。
如果她不将这个噩梦抽离出来,又怎么可能连根拔起呢。
她斜过脸去,久久不动,泪水顾自漫流成溪。
周玄追随她的目光望去,看着那贴着墙边的柜橱,半晌后才看出端倪。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起身,朝着那柜橱行去。
步履极缓,仿佛是极为沉重。
他在柜橱上摸索了一阵,果然寻到一个机关旋钮。
柜橱往两边滑开,露出了一个狭小的黑暗空间。
周玄让开身体,借着阁楼流入的光亮,看清了这个不过数尺见方的空间。
里面的多层龛座上摆着密密麻麻的灵位,占据了愈半地方。
龛座前面,跪着一个惟妙惟肖的假人。
try{mad1('gad2');}catch(ex){}周玄从侧后边,看到了一副极为熟悉的侧脸。
他没有立刻上前去看个仔细,而是缩着眸子,回首去看宫芙蓉。
宫芙蓉一脸疯狂神色,眼神如刀,仿佛能将那个假人千刀万剐。
以宫芙蓉的身份地位,对于几近灭族之仇,断然不会出现诸如认错人报错仇这等低级错误。
自然,周玄也不会因此而以为,自己在过去某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突然梦游或者魔神入体,跑去杀了宫芙蓉一家人。
这些灵位的历史,想必比他的年纪还要大。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
周玄长叹一声,对着那些灵位微微鞠了一躬,然后将柜橱闭上。
他如何也没有想到,原因竟是如此。
他转过身来,久久看着似疯似颠的宫芙蓉,英俊但苍白的小脸愈发苦涩难看,直至窗外的天空完全暗了下来。
他抬腿离开了阁楼,离开了锦绣庄。
“杀不杀我,你都活不过今晚。”宫芙蓉在他离开时所说的话,在阁楼中回响数次后,方才消杳。
但是,这句话,他并未听进去。
他走在夜幕下的大街上,心中并非沮丧,失落,更谈不上痛苦。他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因在刚才,他第一次看到了那副既熟悉更陌生的面容,看到了,他这一世的父亲的模样。
哪怕,只是侧脸,甚至,只是一个假人。
莫名其妙的,他心中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真像。
就像那些认得他父亲的人,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种反应。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对此,周玄不置可否。他只是觉得,可惜,可怜,可恨。
只为他这一世的母亲。
是不是,无论在哪个世界,他的父亲,都会带给他这般恨意!
明月忽然被乌云遮蔽,地上的风也因此疾了,空气更是骤然下降。
大街上,安静得诡异。
不过,在周玄看来,这一切,都太正常了。
有宫家这样的仇人,真是令人不爽啊。
周玄身上的气息忽然暴虐起来。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地藏龙象拳的气息压制住了他体内的天地元气。他的肌体,仿佛龟裂的大地一般,缓缓撕开。
龙象之气从裂痕中不断冒出,就像地火,瞬间席卷了他的身体。
“真是令人不爽啊!”周玄轻声叹道。
浓郁的血腥气息随着他这声轻叹,扩散了半个街道。
无数的夜伏者,都闻到了这令人作呕的气息。
一道飞剑划破夜色的宁静,划破被血腥气息笼罩的大街,直指周玄胸口。
又一道飞剑破空而来,直刺他的后背。
接着是第三道飞剑,这一次,刺向的是他的咽喉。
不过须臾后,飞剑如横雨,铺天盖地而来,拢聚周玄的周遭。
如果此时时间顿止,这种景象,更像是周玄以莫大之威能,同时驾驭了数十支飞剑。
时间仿佛真的停止了。
这数十支飞剑,忽然停滞于空,再难寸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