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初,鸡鸣。
微弱的火光将他迅疾的步子照得十分凌乱。
周遭静谧如斯,唯有漏于洞穴的水珠似沉闷的钟鼓一般,敲响在死寂的水潭之上,荡开一圈圈破碎的涟漪,犹似闪电将平静划破。
铁笼将近,他一双警惕的眸子,不忘回过头朝身后打探,无边的黑暗滚滚而去。
手中的火折子往笼中探去,擦亮的火光轰然照出了不可思议的画面……
他瞳孔一缩。
漠沧无痕——死了?!
糟糕的结果洪水般灌入大脑,漠沧无忌便不由得心惊肉跳起来,仿佛有人举着棍棒在他胸口猝不及防地重重一击。
惊变的目光一斜,落到铁笼口。
不对,锁被打开了!
他当即推门而入,俯下身子掩面一看。
明明灭灭的火光下,无数的虱子以及尸蛆爬满了整件发霉发臭的囚服!
囚服之下,一具正急速腐烂的尸体已经彻底地面目全非!
一股不可抑制的恶臭,教他腹中一阵翻江倒海!
他紧捏着手中的火折子,心想难道在他离开之后,沧狼从未涉足这里?
沧狼……
当他冷缩的瞳孔再次盯向那具腐尸时,忽然发现了什么!
“漠沧无忌!你人呢?”
此时,白饵探寻的脚步,已渐渐逼近……
漠沧无忌再睹腐尸,心中主意已定!
“喂!你人呢?”
白饵护着手中微弱的火光,小心翼翼地往里走着,心想方才明明看着他是往这边走的,这会儿怎么不见人影了……
“漠沧无忌?”
“在这呢!本王看到你了。你再往里走一点就是了!”漠沧无忌直起身子朝笼外喊道。
茫茫夜障里,两处缥缈的火光终是呼应上了。
白饵四处打探着,一股阴寒之气顿时扑面而来,手中的火折子又暗了。
她朝漠沧无忌着急质问:“我要见的人呢?”
他慢慢走出铁笼,告诉她:“你的李愚就在这里面,他现在正睡着呢!本王不忍打扰,你自己来叫醒他吧!”
闻言,直教她心潮澎湃,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她急急上前,借着漠沧无忌的火光,她隐约可以看见,他旁边有个巨大的笼子。
漠沧无忌看着眼前的白饵,淡淡道:“到此,咱们的交易也算完成了。合作愉快呀!”
懒得听他废话,白饵推开铁笼的门,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
“啊——”
却不知,重逢,转瞬成殇!
她浑身颤抖不止,半张着嘴,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叫,感觉像刀劈开了胸膛。
仿佛被雷击中,白饵登时倒在了地上,身子一个劲地往后退缩着,无数只蠕动的尸蛆爬满了她的瞳孔,充塞不下,有的便掉出了眼眶,爬在她脸上,爬进了耳朵里……
耳畔,轰然一声巨响!
“哐当!”
铁笼的门被漠沧无忌飞速锁上!
心弦一惊,她猛地回头,反手扒扯住铁笼,挣着!狂挣着!发疯似地狂挣着!
“漠沧无忌——”
黑暗的猛兽,慢慢张开了血盆大口。
最后一丝光亮,彻底被吞灭。
地下宫殿路口。
“太子是什么逃走的!”
领口,被迎面而来的王爷抓了个猝不及防。
那漠沧士兵吊着脑袋,不明就里地道:“回回回禀王爷,太子……不是在金笼之中关着么?”
漠沧无忌已是心肺炸裂,牙齿咬得嘶嘶作响,几乎要将那士兵撕得粉碎!
被漠沧无忌吓破了胆,那士兵脖子一痉挛,急忙解释:“沧沧沧狼也可作证!沧狼子初入的金笼,子正出来的,小的亲眼所见!”
听此,漠沧无忌两指迅猛提起,化作一对金钩,将那士兵的两颗眼珠子活生生地挖了出来!
“噁啊——”
手中兵器“哐当”一声转瞬即落,那士兵狂抓着鲜血横流的面目,倒在地上,叫得撕心裂肺!
“好一个‘子初入,子正出’!”他溅血的双眼睁得极尽狰狞,扯起嗓子唤:“来人——”100文学
一士兵从宫殿一处迅疾冲出,跪在漠沧无忌身下,拱手以待。
“地下宫殿之中,现下还剩多少人?”
“回禀王爷!仅剩!一百余人!”
漠沧无忌沉吟片刻,肃声道:“选二十精锐随本王即刻撤离,再启动——毁灭机关!”
“这!”那士兵颓然抬头……
漠沧无忌则眼神相逼,以作质问。
“得令!”士兵埋下头当即领命,又不禁顿了顿,再次抬起头,犹豫着开口:“启禀王爷,那……湫滁地牢那位呢?”
湫滁地牢。
四字犹如金石,顿时落在他心底,掷地有声。
漠沧无忌迟疑的目光慢慢抬起,朝宫殿之北望去。
“你疯了不成?祭鼎之日弑君,那可是杀头的重罪!你莫要忘了,龙座上的那位,可是你的亲生父亲!”
“那是他逼本王的!”满腔憎恶遏制不住,他对着她歇斯底里地狂啸了一声,然后冷笑地说:“今日东宫之中,本王跪着喊着求着他原谅本王,你知道,他是怎么说本王的吗?他虎目圆睁啊,他说,今日本王对他是小小的冒犯,明日本王就敢拿着刀架到他的脖子上!他因思念成疾不理朝政,本王请求摄政欲将功赎过替他分忧,可他却道,太子失踪并不代表东宫不复!太子只要一日不归,太子之位便一日不变!他是想告诉本王,储君之位,今生今世,本王连想都不要想了!哪怕是废着!那个位置也会不属于本王!”
“本王这么多年来,为了他漠沧的江山社稷,付出了多少心血啊!而他却丝毫看不见!在他心里,无论本王做什么,始终都比不上太子!”
他慢慢直起身子,又是一笑,“准确来说,是东宫那位逼本王的!都是他!”
她看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陌生,有些不可思议,“这么多年了,你对他,还没恨够吗?”
[注:对于漠沧无忌的年龄及封爵时间前面有出现笔误问题,在此作统一更正:漠沧无忌20岁,比太子大2岁,10岁被封昌王,太子4岁时,篁妃被打入的冷宫,同年,漠沧无忌在雨夜遇见的篁妃。有造成困扰之处,望谅解]
“你之所以对你的父皇有那么多的失望,是因为你对他有太多的期望,你期望他在众皇子里头看到你,重视你,期望能够得到他的认可。你的确也做了很多努力,丘田之战,苍野之战,攻破络丹……你赢得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役,是你父皇眼里漠沧一等一的良将。甫奚年,六月,北勾冰川塌陷,遍地狼群遭难,事关国之经邦,你巧献良策,问题迎刃而解。伏虎年,南蘅瘟疫,你自告奋勇,远赴南蘅,解决疫情之困……在你父皇眼中,你也是漠沧一等一的功臣。这些,他怎会看不到?”
“是你,但凡尝到了一点甜头,便不知满足,他每给你一次封赏,你的雄心便要高涨一些,于是,你便有着更多的期望。试问,你的父皇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填满你无穷无尽的期望呢?给多了,怕你骄傲,给少了,怕你失望,你的父皇很聪明,知道最好的办法便是适可而止。可是啊,他不知道,你根本就不懂他的这份适可而止,而你,这么多年来,在我这里听了无数大大小小的道理,却怎么也学不会适可而止。久而久之,你的雄心便成了你的野心。野心这东西,是个无底洞,是填不满的。”
他无法接受她的这番话,他只觉着,她那是在为他的父皇开脱!
“不,不是的!本王只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强者,要想变成强者,那就得先有野心!是篁妃娘娘曾经告诉本王,这是一个强者林立的时代!强者林立的时代,从来没有与生俱来的高贵,只有与生俱来的傲骨。本王自知是嫔妃所出,比不上皇后所出的太子,身上也没有流着皇族最珍贵的血脉,虽然本王没有与生俱来的高贵,但只要本王成为了娘娘口中的强者,照样可以将他们比下去!本王只想证明自己是个强者!本王只想以强者的姿态活着!”
纵然他的情绪多么激动,她还是一如既往平静地回道:“那年你被封昌王,你问我,现在的你,算不算个强者,我告诉你,从那天起,你就已经是个强者了。其实,那天我更想告诉你,十四年前那个雨夜,当你从泥泞中勇敢地爬起,选择要活下来那一刻起,你便已经是个强者了。你并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
“那只是篁妃娘娘的想法罢了!篁妃娘娘深居清辉宫,又怎知朝堂险恶?那天娘娘也说起,怎样才能成为自己心中的强者,要看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那天本王坐在清辉宫的大殿前,想了很多,并没有一个清晰的答案,直到后来,本王才渐渐确定,本王想成为漠沧未来的储君。那么东宫,就是本王最大的阻碍!”他道。
“所以,这十多年来,你不断壮大自己的势力,为的就是有一天,能与东宫抗衡,同时将太子拉下位?”篁妃忽然冷笑一声,又道:“可是那天,除了那句真正想要什么之外,我还提醒了你,每个人的命,生来便不同。很多时候,不是你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命运本就不公,世道本也无情,有时候,你不得不学会认命。你得知道,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怎么抢也抢不来。还记得吗?”
这些年,他在篁妃那里,听取了很多道理,却唯独对认命这件事,置若罔闻。
而今十年弹指一挥间,他却依旧不认这个理。
“篁妃娘娘睿智过人,朝中谋略也不在话下,与后宫那些妃嫔相比,也称得上是奇女子。遗憾的是,还是逃不过命运,被父皇一朝打入了冷宫,在清辉宫一待,便是十四年!娘娘可有想过,你之所以不能东山再起,逃出那个禁锢,是因为什么?”问着面前的篁妃,她却不语,他不由得轻笑道:“皇妃娘娘便是认了冷宫这个命!”
篁妃仍是不语。
“当初本王的母亲就是因为认了嫔妃这一贱命,才选择从皇城上跳下去的!本王又岂能重蹈覆辙?”
她不知道,十四年前那个残酷的夜晚,那些惊悚的画面,从未从他的记忆中消失,而那句“你就是天生的贱命”也因皇族层出不穷的纷纭,在他脑海里,留下了更深的烙印。
“有些东西,本王若不放手一搏,又岂能断定,那是否是本王该拥有的!”
良久,篁妃轻轻一笑,“王爷今天看见了,也听见了。你父皇的话便是最好的证明,你这么多年的执念,实际上,就是一个错误。虽然这对你来说,很残酷,但你不得不明白,他今天对你说出这番绝情的话,便是要给足你警告,要你大彻大悟,愿你迷途知返,做好你的昌王,摄政王,便足矣!”
“不,这不是最后的结果!没有到最后,本王誓不认命!”他畏惧一退,却仍旧倔强说出。
“因为不是最好的结果,便说不是最后的结果,王爷为何要这般自欺欺人?”篁妃朝他摇了摇头,十年来如一日,劝道:“十多年了,如果你还信我的话,便放下吧,放弃对太子的抵抗,放弃弑君的念头,相信我,今夜之后,你还会是你父皇心中的不二人选,既定的摄政王。”
他,终究还是向她摇了头。
“这么多年来,篁妃娘娘总是在劝本王,巍巍朝堂之上,当与东宫为友,不该为敌,如此方可稳固朝中地位!如今,本王只求娘娘一句真话,娘娘是不是也觉着,本王确实不如东宫那位?”
他认真地问,眼里满是期待。
“王爷,这样的问题,真的有意义吗?”
篁妃不解。
四目相对,一道炙热,一道寒冷。
他眸中的亮色,终是暗了下去。
“篁妃娘娘,你就拭目以待吧!本王会向你证明,本王是对的!”
他背身离去时,那个劝阻的声音绵绵不绝,而他的心却终是硬成了冰,再也激不起任何涟漪。
他感激篁妃,从他小时候开始,她便如恩师一般的存在,每逢难事,他总是喜欢去那个地方,因为,在她那里,他总能听到很多有益的话。
后来,他也记不清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太愿意听她的话了。
可他仍旧喜欢看见她,因为,她的那双眼睛,见证了他太多太多的辉煌,见证了他是如何一步步成为真正的强者。
“对了,忘了告诉娘娘,太子失踪一事,并非平白无故,这一切,都是本王亲手设计好的!”
他回过头,附加了一句。
然后,便再也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回想起数日前的那个夜晚,湫滁地牢发生的一幕幕,仿佛历历在目。
他漠然收回视线,冷斥一声。
“启动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