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花,未说出口的第三种花语,你,还记得吗?
感情的忠贞,与两情相悦的永恒
这茫茫黑暗里,仿佛就只剩了两间囹圄,惨白的月光从天窗柔柔地照了下来,将缓慢落着的雪染成了银色……
他二人狼狈的身影融在淡淡的光圈里,格外寂寞。
斜靠在冰墙上,她莹莹泪眼在黑暗里睁着,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沉重的长睫终是轻轻掩上,羌笛被她守在怀中,死死的。
他慢慢抚上冰墙,脑海里不断幻想着墙后的她此时此刻会是何模样,多想去触一触那张冰凉的脸庞,多想为她拭去嘴角的血丝,处理身上的伤口,“为了一只羌笛,任人欺压,为什么要这么傻……”
“白饵,你知道吗?金色囚笼里,我每天总是在想,在我离开亡奴囹圄之后,你和大哥过得怎么样了。大哥是否已经带着你成功逃出了囹圄……大哥武功过人,还通晓密道,你们一定成功逃掉了吧。每次想到这里,我心里就特别欣慰,特别踏实,只要你们没有落到漠沧无忌的手中,情况就不会太糟糕。你说过,离开囹圄之后,你要去找你的五妹,你还要带着她去秦淮河畔折春花,我在脑海里无数次幻想过你说的那些画面,觉着真是美好。我也总是在心中祈祷,希望你早日如愿,最好能够早些离开秦淮,去找一个暂时安全的地方。但我还是有一点点私心,其实,我不舍得你就这么走,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我怕我再也找不到你,我怕我们就只是相逢一场最后就这么散了。我不舍,亦不忍。后来,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说服自己,就当你已经走了吧!这对你来说,会是最好的安排。因为我知道,自那天之后,一切都会笼罩在漠沧无忌的阴谋之中,整个秦淮也会再次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你,必须离开。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不但没有离开,还以歌女的身份出现在了雨花台!你不该卷入这场乱世纷争的……都怨我,怨我没能亲手杀掉漠沧皇,才让整件事情愈演愈烈……”
当那惊心的一幕幕再度勾起,他的心脏越缩越紧,几乎要被榨干。抿了一下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任凭泪水疯狂奔涌。
但他又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哪怕是轻微的声音也不行,只能强行将另一只拳头塞进口齿里,直至骨节寸寸泛白,而另一只手早已被他咬得血肉模糊,停在阴冷的地面,流着滴滴鲜血,发散着一股恶臭。
渐渐,一双苍凉的眼睛漫无目的地望着,就像一个一脸褦襶的小孩不由自主地瞻望着,但他的脸上却没有纯真的幸福,更像个走无家可归的孩子。
斜对面的墙上,两道孤影紧紧相依。
“哥,明天我们就要被仇族的人押上断头台了,我害怕……”
“阿妹,不要怕,哥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当初在漠沧的天神殿前,我们说好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不就是死吗?咱们风族人最不怕的,就是死了!”
“……哥,我想念漠沧了。”
“来,抓紧我的手,闭上眼睛。哥陪着你,一起去寻漠沧……灵山卫,灵山卫,灵山卫,几度梦里空相会。未曾忍心搁下笔,满纸都是血和泪……”
“灵山卫,灵山卫,一草一木皆憔悴。闻说灵山高千尺,难觅一朵红玫瑰。灵山卫,灵山卫,多少情系天涯内?日日空见雁南飞,不见故人心已碎。”
……
瞬间的恍惚中,他仿佛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曾经走过的足迹,一路留下的身影。
“咱们三个刚刚闯了一趟鬼门关,也算是出生入死的兄弟。这应该就是戏班子里常唱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咱们三个都会死,咱们要一直活,活到雨燕归来,活到青丝成雪,待那时,竹篱小筑,饮茶思故,朝朝暮暮!”
他抬起头,环视着眼前的一幕幕,回忆起:“白饵,你还记得吗?当初,你我二人便是在这里重逢的。你,我,还有大哥,也是在这里结拜的。这里有太多太多关于你我之间的回忆……那时候,炉中的火烧得旺盛,那时候,连雪都是多情的,狱中的日子虽是艰苦,却也有滋有味,我们一起吃着烤鸡,一起举杯对月,喝到尽兴的时候,还会情不自禁哼几句小曲。这个时候,你总是要嘲笑大哥,说他五音不全,有辱音律。大哥不服气,非要你来几句。当你信誓旦旦忘我地唱起来时,我和大哥总是在一旁偷笑。你啊,轻轻松松就掉进了大哥的圈套。他啊,是巴不得你唱。因为你啊,的确很不想开口,总觉着自己好歹也是红遍秦淮的歌女,岂可随便开口?再说了,在这种地方唱,不就成了大街上要饭的、撂地卖艺的了吗?指不定这狱中就有她的崇拜者,若被他听见了,等出了狱后,还怎么混下去?可是啊,你总是被大哥变着法地引上钩,当然,这里面不乏我的‘功劳’。诶——现在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告诉他啊,不然大哥日后要怪我的……”
他的眼睛笑得清澈,就像夜空里的星星,“你开了嗓,我们就静静地守在炉火旁,听你婉转地唱着,时不时为你打节拍。每每这个时候,咱们便要招来狱卒接二连三的取笑,说我们疯了。是啊,那时的我们的确是疯了。哎,疯点好,疯点好……”
几声嗟叹,透着淡淡的哀愁。
“那里,还有我们的紫阳花,还有未说出口的第三种花语,你,还记得吗?大哥一直追问,你一直没有说,可我却懂。如果,一切能重来一遍,你是否还愿意,为我守着那片天窗,再听一句‘我回来了!’在囹圄之外的暗道上响起……然后,你会着急地询问我,今日如何,外面那群风人可有为难我,而我,依旧会轻轻摇头,对你淡淡一笑。你偶尔也会询问起囹圄外的天气如何,而我还在编撰说辞,你却忍不住地说起……”
“朝时金光万缕,几度流云翻转,晚来余霞成绮,此时……但闻玉磬。”
“你一番绘声绘色说罢,大哥便忍不住纳闷地问一句……”
“呆望了一整天天窗,感情就看出了这么一个结果?”
“囹圄之外度日如年,我也只能闲数流云,静听雪声!”
“如果这一切暂时还没发生,你从来就没有出过囹圄,而我也还是李愚,你是否,是否还愿意,为了我闲数流云,静听雪声?”
他一遍一遍地问起,声音几乎是胆颤的。
可是,一切又怎么可能还没发生,她的李愚,早已在逃亡之夜被漠沧无忌带走了,他终究没能如约归来,而相见,也注定遥遥无期。
这里,是他们噩梦的开始,却也是他们最珍贵经历的见证。短短几日,晃眼一过,不曾想,他二人又在相同的地方,上演了一幕重逢。
只是,站在她对面的,只是漠沧皇族的四皇子,漠沧风国的太子,漠沧无痕!
时间没有等他,只是不停流转,他已经差不多找不到生命中以前的自己,那个不经世事的落魄少年,天真无邪的笑容一晃一晃,随着泪水一点点映亮了他的寰宇。
“灵山卫,灵山卫,一年一度寒星坠。遥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谁?”
“灵山卫,灵山卫,灵山何处无血脉?且听夜半松涛声,诉说昨日功与罪……”
漠沧的歌谣,还在耳边隐隐响着,后来越来越淡,茫茫黑夜里,只剩下亡奴囹圄模糊的轮廓……
沉重的目光,从冰墙下那方低矮的栏口,徐徐收回,靠在那墙上,他疲惫的双眼也开始融进了夜的黑。
此时此刻,五步之外的牢门忽然被打开。
警惕性使然,他骤然睁开了眼,全身的血液一时间热起来了。
“殿下——”
来者,是黎桑士兵。
不,是石蹇。
他将垂在空中的锁链拳握于掌,小心翼翼地起了身子,一边提防自己的动作,一边注意着风声,行到牢门处时,额上已经冒起了大汗。
“殿下!石蹇,来晚了!”石蹇泪眼灿灿打量着身前的太子,说不尽心酸:“您——受苦了!”
这个时候,还能有人想着法子来这看他,漠沧无痕很感动。
白天,那些仇族人,对着风族人,“风奴”、“狼贼”,一声声地骂着,将风族的人骂得体无完肤。他身为漠沧的太子,听了自是恨意难平。
那种被歧视的感觉,真的可以将一个人活活逼死,就像是掉落了一个深渊,亦或是,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撕光了衣服……
他格外欣慰地抿了抿嘴角,眼底涌出一片温热的流光。“无妨……”
不忍再看见太子受这般苦,他当即从怀中掏了钥匙,准备为太子解开禁锢,却被太子牢牢握住了双手。“石蹇,一切,如何?”
太子终是问了。
低沉的头没敢抬起,答案堵在他的喉咙,实难说出口……
看到石蹇摇头的那一刻,漠沧无痕整个人瞬间僵在了那里,脑袋里一阵轰鸣,像有无数块交错的冰锥堵在那里,充塞不下,几乎要裂开!
他的寰宇好像变成了一片黑暗的旋涡,他随时都有可能会被卷进去……
石蹇当即托住了太子的胳膊,道:“殿下,奴已经买通了狱卒,一时半会他们不会察觉出什么。您亦有密道路线作引,咱们此时走,定可万无一失!”
他望着那双空洞的眼睛,内心开始有些着急了。
良久,漠沧无痕缓缓说出:“我不走。”
“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暂且保住性命,咱们出去了再做打算,好吗?”石蹇劝道。
他侧过头,眼神在远处的冰墙上流连了片刻,“我心意已经,就这样吧。”
被那一心赴死的声音一惊,石蹇轰然跪到太子身下:“求殿下跟奴走吧!殿下您放心!只要有奴跟在您身边,一切必然会有转圜的余地!奴向您承诺!奴——”
“石蹇,我很庆幸当初将你留在东宫,也很感谢你一次次的冒死相救。可是,如今我什么都不是了,你不必再以奴自称……”
“石蹇一日是您的奴,终身便是您的奴!无论发生什么,奴必然誓死相随!殿下!求您很奴走吧!”
不忍心伤画面,他凄然转过身去,平复了好久,才做了应。“石蹇!原谅我,不能跟你走。”
一听此言,石蹇心中猛然一惊,整个人彻底怔住了。
黑夜如流,将一切湮灭。
冰冷的地面上,一尊金色面罩,凝着一层薄薄的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