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福改变不了天命，皇帝的病情转趋危重。于是，越府在穆然的气氛中送走了宣德九年的岁末。
正旦这日，越府不敢施放焰火，更不敢张灯结彩，而是在一片寂然与冷清中迎来了新年的黎明。
存心殿内，高照的白烛透出昏黄的光线，将疏疏落落的几个人影映于半阴半明之间。
“皇太后说了，王子殿下能为皇室体统着想，实在是难能可贵。至于那疯道士提及的诗句嘛，不必多想，周公瑾再世就周公瑾再世吧，倒也无妨。”清宁宫来送赏节礼的嬷嬷上了年纪，口齿却很清晰。
素妆出迎的王妃朝紫禁城方向躬身便拜。“恭谢皇太后！”
嬷嬷战战巍巍施罢常礼，转身辞去。
朱祁铭心中有分失落。皇祖母的话不咸不淡的，不像以往夸赞他时令他心动。
王妃却是双眉一展，长长舒了口气。“祁铭，你皇祖母眼下日以继夜地操心着社稷大事，没工夫宠你，你可别失了分寸。”
“是，母妃。”朱祁铭走出暗影，傍在母妃身旁。
府中的两名丫鬟、两名嬷嬷缓缓退去，把她们的身姿、步伐乃至鼻息都融入到了穆然的气氛之中。
已入辰时，窗外的晓色染亮了漫天飞雪，入窗的图像似一道剪影，被朱祁铭收入茫然四顾的眼帘中。
“你速去用早膳，而后赴坤宁宫拜贺。”
紫禁城里有四个正主，皇帝、皇太后、皇后、皇太子。宣德皇帝病危，乾清宫戒备森严，鲜有人进得去；皇太后终日闭门不出，外人奉传召方可入见；皇太子奉皇帝之命，将于文华殿受百官的朝贺。算来算去，唯有皇后得便。
皇后逢节庆必免外命妇朝贺，此事已成惯例。但对于侄儿前来贺岁，按例她还是可以欣然而受的。
宫中罢节宴与舞乐，华灯不放。长长的宫道上行人稀少，四周静得可听绣花针落地。
途中不便盘桓过久，朱祁铭急急来到坤宁宫门前，望门整衣行礼，“越府祁铭前来拜谒皇后殿下。”
片刻之后，一名二十多岁的女子出了宫门，朝朱祁铭行万福礼。
“殿下，奴婢是坤宁宫掌事宫女红蓼，皇后娘娘今日不得便，请殿下回府。”
朱祁铭闻言后不禁心中一宽，忐忑之情倏然散去。不见就不见吧，求之不得！
转身方走出数步，忽闻自坤宁宫内飘来一道年轻女子的嘲讽声。
“‘世间豪杰英雄事，江左风流美丈夫’，这世上哪有周公瑾再世一说？可笑！”
紧接着，另一道上了岁数但韶华尚未逝尽的女声飘了过来。
“小声点！狂徒的一番妄语，听听也就罢了，何必当真？既然皇太后那边时不时给他几句嘉言，再多此一道，又有何妨！”
莫非是皇后的声音？后一道声音语气低沉，又刻意敛着中气，似乎不好分辨。
朱祁铭回首一望，碰上了红蓼略显尴尬、愧疚的目光，便匆匆正过头来，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内心的感觉除了骇然，还有深深的委屈。
何人管得了世人的嘴？自己的命运之壁难免任人涂鸦，那抹色彩是别人添加上去的，虽合己愿，却非己为，何以招来怨恨上身！
这时，朱祁铭脑海里呈现出了青松道长为他开启的那边故事的天空。透过历史的尘埃，依稀可见通往至高权力宝座的路上，血腥味在四处飘荡，而一道道守护皇权的目光，比盛夏的骄阳还要毒辣！
毕竟是孩子，想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却无法承受憋屈的折腾，这让他一路上郁闷难耐。
离清宁宫很近了，他不愿过门而不入，耳边分明有个声音在催他速去皇祖母身边，只需呆上一盏茶的功夫，片刻即可。
一名年长的宫女从清宁宫里探出头来，匆匆一望，旋即转身入内，再现身时，手中多了一把油纸伞。
“哎哟，殿下，这天寒地冻的，为何一人入宫，近侍的人呢？”
近侍的人？紫禁城戒备森严，本座入宫尚且不易，他们又哪有那等福气！
朱祁铭不便作答，也不愿作答。
“皇太后实在是无暇见您，奴婢送您出宫。”
撑开的伞罩在他头上，一只轻柔的手随即替他掸落身上的积雪。
如今大概只有皇太子、二皇子可做清宁宫的座上宾吧？论亲，即便自己与他们拥有同样的身份，也难免会吃闭门羹。
一把伞带来了八分的温暖，不用怀疑，它肯定是情出自然。
似乎还有两分的淡漠，也不用怀疑，它肯定是源于无奈。
不争气的鼻子有些泛酸，眼眶已然湿润。朱祁铭驻足平复自己的情绪。
远处文华殿方向隐隐传来百官的朝贺声，浑然一体、响彻四方的和声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它传递着庙堂之上的赫赫威仪。
一边是显赫的储君，一边是落寞的王子，对比如此鲜明，昭示着紫禁城终究是风云际会的地方，想要温情脉脉，还请打道回府。
一念及此，朱祁铭心中有分释然，只是遭人猜忌的滋味很不好受，直至出了东华门，那团阴影仍是挥之不去。
回到府中，朱祁铭不由自主地直奔那间偏室而去。
推门而入，却见青松道长正面色凝重地伫立在那里，似乎等待了许久。
“殿下不必多言，贫道猜也能猜出几分。今早黄安来过了，锦衣卫将祈福那日的事传得走了样，殿下可能要受些委屈了。”
只需片言入耳，朱祁铭的心神就定了下来。关于青松道长为何突然隐入越府，且费心教导自己一事，朱祁铭曾多次出言相问，但青松道长每每笑而不语，朱祁铭意识到，这道谜团或许会永存下去。
“殿下年仅七岁，却已有无数大人都难以企及的见识，这是幸事，而非包袱。既然多了个‘周公瑾再世’的名头，不妨再多一个！”
再多一个名头？朱祁铭虽感诧异，却也不愿多想。
“贫道走了，先去了却一件大事，之后云游四海。殿下珍重！”
这就走呀！
朱祁铭心中一慌，竟忘了说句挽留的话。
一年的教导之恩，拿什么相谢？眼泪不值钱，朱祁铭无暇细想，屈膝跪于地上，俯身便拜。
当他抬起头来时，发现身前空无一人。青松道长终究是未受他的大礼。
起身跑到门口倚门相望，只见风雪之中，离人神色从容，衣袂飘飘，仿佛蒙着一层迷幻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