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八章(1 / 1)

舒眉回到楼下的西餐厅时,她点的套餐已经送上了头盘开胃菜法式香草焗蜗牛,冯瑞卿正在等着她用餐。她笑吟吟地坐下来,一边与他闲谈着,一边操起刀叉进餐。

吃西餐如何正确使用刀叉,这对民国时的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是个大问题。但是对于舒眉,这完全不成问题。餐桌上摆着的几套刀叉她运用得十分娴熟而优雅,一目了然是谙熟西餐餐桌规矩的人。看得冯瑞卿都有些惊讶,原本他还想摆出豪门公子的派头,教一教这个寒酸女教师怎么吃西餐,结果却发现自己压根就英雄无用武之地。

第二道法式浓汤被侍应生送上桌时,有个人跟在侍应生后面慢吞吞地走近。舒眉一抬眸,正好瞥见了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怔了怔后,她自以为了解地想:这个家伙是不是不相信我找到了有财有势的男朋友,所以特意下来侦查一下。也好,干脆当面锣对面鼓地让他看个清楚明白了。

于是,舒眉马上笑容可掬地站起来打招呼:“嗨,江澈,你也下来吃饭吗?正好,介绍你认识一下我朋友冯瑞卿啊!”

看见舒眉忽然站起来跟人寒暄,冯瑞卿自然而然地扭头往后看——江澈正从他身后走过来。两个男人四道视线在空气中碰撞后,冯瑞卿马上有如针刺似的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失声道:“江……江会长,是你。”

江澈盯着他冷冷地“嗯”了一声,他额头上顿时冒出一层冷汗,原本笔挺的腰身软软地弯了下去,声音紧张之极,甚至还带上了一丝颤音。

“江会长,原来舒小姐是您的人啊!我有眼无珠,还请千万恕罪才是呀!”

片刻之前,冯瑞卿还通身一派高贵冷艳的公子哥气派。此时此刻对着江澈,他却惶恐不安得像一个惹主子不高兴了的奴才。画风忽然转变得这么快,舒眉都完全搞不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她满脸吃惊地一问接一问:“不是吧?你怕他?你居然怕他?你爸爸是国民政府的高官,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保安会会长。应该是他怕你才对吧?你怕他干吗呀?”

冯瑞卿没有解释太多,只是强笑着对舒眉深深鞠了一躬说:“舒小姐,总之今天的事是误会了!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啊!”

掉过头,他又对着江澈更深地鞠了一躬说:“江会长,我这就走,立刻离开南京。还望您高抬贵手放兄弟一条生路。”

江澈默然片刻,那片刻功夫让冯瑞卿额头的汗冒得更多更急。总算等到江澈轻轻一挥手作了一个“走”的手势时,他如获大赦地往外走,脚步急促得像是唯恐江澈会反悔。走了几步忽然又反应过来,先拐去收银台把帐单结了,他可不敢把帐单留给江澈结。

好不容易才认识了一个有财有势的公子哥,居然一看到江澈就给吓跑了,舒眉对此又是气愤又是想不通。

舒眉实在想不通这个灰社会到底是有多厉害呀?难不成是南京版的黄金荣、杜月笙,所以黑白两道都要给他面子?可是再一想也不对呀,就算是黄金荣、杜月笙本尊亲临,一位财政部高官加上海名门望族千金珠联璧合诞下的贵族子弟,也不至于会在他们面前怂成这副奴才样吧?除非……

舒眉忽然若有所悟地问:“哦,我明白了,这个冯瑞卿……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政府高官的儿子是吧?”

一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江澈一边点着头说:“嗯,总算你不是太笨。是啊,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政府高官的儿子你——他是砟子行的人。”

舒眉听不懂:“砟子行——什么意思?”

江澈解释说:“拐骗妇女这一行,在道上被称为砟子行。”

舒眉惊讶地瞪大眼睛,犹有些难以置信:“什么?也就是说,他故意接近我是因为他想拐骗我?这……不可能吧,你会不会弄错了?他白天在福音堂可是出手阔绰地捐了一百块钱,穿着打扮也那么气派,而且还开着一辆豪车,怎么看都不像是骗子啊?”

“车和衣裳都是租的,捐的钱也不过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只要成功拐骗到了你,把你转手一卖什么本钱都赚回来了。像你这种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用他们的行话来说是‘好花’。如果卖去津京沪一带的妓院,至少能入账几千块。”

江澈一番话,听得舒眉目瞪口呆。再仔细一回想,冯瑞卿初次见面就如此殷勤,的确也透着可疑。难怪她之前要求来中央饭店吃饭时,他的表情有些僵。因为在这家饭店吃饭可不便宜,还得为她购置新装,这无形中提高了他的拐骗成本。

“OH,Mygod,这家伙真的是骗子。这演技好得都可以进军好莱坞了。混蛋,我要给他一万点诅咒!”

舒眉后怕不已,果然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自己原想攀根高枝找个后台的,结果却遇上了一个骗子,差一点要沦落在烟花巷。真是好险啊!只是她还有一点不明白:“咦,你怎么知道他是砟子行的?”

“他是外来人,前几天刚到山爷家拜过码头,送过‘波罗’之礼。我和他打了一次照面。”

舒眉又是一脸听不懂的茫然,江澈看出来了,进一步详细解释:“外来人如果要在南京干这种拐骗妇女的勾当,一定要先拜访城里有权势的人,送上一笔贿赂金,才能畅行无阻。这就叫作拜码头、送‘波罗’之礼。”

拐骗妇女这行当在旧社会称为“砟子行”。拐匪们多是结党行骗,或奸拐;或利诱;或假借婚嫁之名骗娶,拐走妇女后再转手贩卖以获厚利。拐匪们所最怕的就是被人揭发,不但人财两空,而且还要受刑罚之苦。所以行走江湖行骗时,拐匪们每到一个新地方,总是先拜访当地有权势的“地头蛇”,行送“波罗”(行贿)之礼,以期畅行无阻。

李保山在南京城当然是一个有权有势的人,所以冯瑞卿曾经拿着名片找上门去拜码头送礼。那天江澈正好也在场,李保山当下就把名片转交给他,让他关照一下这位江湖朋友。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保安险,按规矩,冯瑞卿在南京如果遇上什么麻烦,只要报上名片上的名字,就可以扫清一切阻碍。因为这个名字是买了保险的。

舒眉有些明白了,却又还有些不明白,她问得很直接:“这么说,这个姓冯的骗子在你们保安会是挂了号的,你们是他的保-护-伞。可是刚刚你却把他给吓跑了!咦,他交了保护费给你,我可没有交,你为什么帮我不帮他呢?”

舒眉的问题,江澈沉默着没有立即回答。

之前在二楼的客房里,当江澈看到了舒眉得意洋洋出示的那张名片后,马上就明白了她嘴里所谓的那个“高官儿子”其实是个拐卖妇女的骗子。但是要不要告诉她真相,他却颇有些迟疑。

毕竟,按规矩来说,江澈作为金鑫商社保安会的会长,既然商社大老板李保山收了冯瑞卿的波罗之礼,就要为他大开方便之门才对。更何况舒眉又不是他的什么人,他也完全没必要管她的死活了。

一迟疑间,舒眉已经出了门翩然而去。江澈独自留在房间里,心里七上八下地矛盾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下楼去西餐厅,插手管一下这件事。在他看来,这个女孩子虽然有时候看起来有些疯疯癫癫的,但是她的心肠却很好。他实在有些不忍心,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拐去卖作娼妓之流!尤其是,当他情不自禁地联想起类似的遭遇曾经发生在……

当江澈来到西餐厅和舒眉照面时,她笑容满面与他打招呼的样子,在他人眼里看起来似乎很熟稔。冯瑞卿顿时有所误会,以为她与他关系特殊。无需他开口多说什么,自以为捅了大漏子的冯瑞卿就已经吓得半死,并且主动道歉走人了。

江澈也没有纠正这个误会,因为这样解决问题最方便不过了。虽然砟子行的拐匪们只要交了贿赂金,就等于在南京城里买了平安险不假。但是,拐骗到金鑫商社成员的女人头上那可不行,绝对是自讨苦吃的行为。轻则暴打一顿,重则打死都是有可能的,视情节轻重而定。

所以骗子冯瑞卿只能自认倒霉了。虽然之前他和同伙——就是那个故意在舒眉面前说他出身官宦之家的“阔太”,特意调查过这位教会小学的寒酸女教师,发现她只是一个来自北平父亡母丧的“孤女”,自以为拐骗她绝对不会惹来任何麻烦。但是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没有任何背景的孤女,偏偏却认识金鑫商社保安会的会长江澈,而且关系看来还很亲密。结果白白下了那么大的血本,又是捐钱、又是送衣裳、请吃饭什么的,全部竹篮打水一场空,除了自认倒霉还能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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