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汶活到十岁,跟在太子身边十年,又是被当做贤王预备役培养起来的,原以为就算没有经天纬地之才,这官场里的事儿自己还是玩透了的。
可是他遇到了林琛,这个盐课嫡子不过十岁,他从未直面过官场,甚至没有见识过京城。
可是如今却是他——当朝敦郡王,安安静静的坐在椅子上,听那个小小少年将京中风云娓娓道来——他甚至不敢相信那是他曾经所以为的京城。
林琛说:“如今天下,眼看着太子兵败如山倒,陆相又在不久前乞骸骨。而义忠大千岁身边不仅有明相,其麾下许帅又刚刚在云南立下不世之功。故天下人心中,这储君之位,不做他想。”
林琛说:“然天下人不过凡人蝼蚁,其所思所想,焉涉大局?昔日太子周岁为储,储君一党,竟占半壁朝廷,副君之位,俨然稳如磐石。天子一怒,不过两月便已成如今形状。可见伴君如虎,天威难测。”
“恕琛僭越,那日邸报到扬州时,琛见圣旨中‘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恶暴戾□□’‘不遵朕言,穷奢极欲,逞其凶恶另更滋甚’‘赋性奢侈’‘专擅威权,鸠聚党羽’历历等语,实在心下惶惑,昔年众人皆赞废太子英明体下,颇有储君之风,短短几年竟何至于此?!”
为何短短一份诏书里却几处提到“不遵朕言”?
姬汶脸色苍白,木然的接了下半句:“权势熏天不知收敛,功高震主不懂藏拙。妄自尊大,唯我独尊,依仗父皇对他心存偏爱,数违圣意,愧沐君恩……”
林琛微微笑道:“汉有文终、留献三侯,亦有韩淮阴。唐有郭令公,也有刘肇仁…………更有秦王的例在前面,殿下是个聪明人,怎么却在这里犯了浑?”
他说的轻描淡写,对姬汶却是惊雷炸耳。
他原来以为太子被废,不过是因为他这些年愈发暴虐昏聩,以致失了人心。却从未想过,会是上面那位亲手掐断太子的命脉。
不是他天真,奢望皇家能有骨肉真情,只是,想到诸臣工联名上奏欲争国本那日,他那父皇的数次雷霆震怒;还有在半朝文武死谏相逼,宗室亲王长跪不起下不得不废储那日,他亲眼见到的——那位铮铮天子通红的眼眶……
就算从小跟着太子学着帝王策长大,就算见识了再多的手足相残父子相杀,他总以为,父皇和二哥是不同的。可是,原来在别人的眼里,竟是这样?
说真的,他不信。可是事实却由不得他不信……
天家情薄,君臣父子,何其讽刺?
当被人毫不留情的撕破一直努力粉饰的面纱时,血肉模糊的事实让人如此无奈。
他张口欲反驳,却发现无从驳起。
只是……
“林琛!我问的是你为何会有太子复立这样荒唐的想法,而不是要你替本王分析为何太子被废!”
还能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林大爷我清史红楼玩的溜溜转,九龙夺嫡说了你也不懂!林琛很是光棍的想到。
“敦郡王可知刘据、李承乾?”
“自然知道。林琛!你不要顾此言彼!”
林琛摊手,“你既然知道他们,就自然知道他们的下场都很不好看吧。也是,自古储君若是不能扶正……不,我是说,若是不能即位,那下场一般都不外乎一个死字。”
话锋一转:“可如今敦郡王您在哪儿?您下江南又是为何?今上若是铁了心放弃太子,又怎会让你出京,纵龙如海呢?可见今上本就不想要太子……”
略去不吉利的话,“今上想要太子活下去,那日后即位的便只能是太子!这是太子唯一的生门!”
林琛拿了一大堆似模似样的理由过来,其实细想根本站不住脚?就为了一个臆想中的可能,林海就傻乎乎的将自己全家赌了上去?笑话!
可他的这番言论完全戳中了姬汶的G点(……),姬汶本来就不太相信当今会真正要了太子的命,如今林琛这么一糊弄,姬汶只觉得——
醍醐灌顶!!!真真是醍醐灌顶!!!
姬汶此时只想仰天大笑,原来他以为前路漫漫莫不是死路,可如今听君一席话,方知柳暗花明又一村实非古人诳语啊!
不过,姬汶有些不信的看着说完话后便坐回去咬牙切齿地看书的林琛,纵有甘罗拜相在前,才十岁,也太夸张了些。
姬汶暗暗下定决心,这林海,他必须要好好斟酌一番了。若不能收归己用,只好就此灭杀!
林琛敏感的觉察到一丝杀机,立马便荡漾了……他当然知道姬汶不会认为刚刚那番话是他自己的想法,肯定以为是林海教的。
不过……不能为己效命便干脆除掉什么的,敦郡王乃一定不知道我那便宜父亲早就在扬州等着你呢~~~~
姬汶和林琛闷在船舱里整整天,在林琛觉得自己在闷下去一定会长蘑菇的时候,终于被告知前面便是徐州码头,问他是不是要下去走走。
林琛很是嗨皮的答应了,使人告诉了黛玉一声,并许诺回来的时候替她带些好玩的,便摇着扇子带着四个长随施施然的下了船……
当然,忽略掉其中一个始终黑着脸的“长随”,林琛这纨绔会扮得更成功……
姬汶死死地盯着前面摇着扇子吹着口哨的小豆丁……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林琛现在就是个筛子……
筛子豆丁摇摇晃晃的走在前面,就是不肯干干脆脆的走到和姬汶说好的李记当铺,反而是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十分悠哉,浑然不顾身后那几乎实体化的怨气。
大概是觉得捉弄够本儿了,林琛“大发慈悲”的往李记走去,却是过其门而不入,直接拐向了另一条暗巷。
姬汶正欲发作,却被林琛一扯衣角,悄悄指了指他身后,便看到那李记当铺虽表面如常,四周却隐隐有不少人暗暗窥伺。
若是刚才贸贸然进去了……姬汶只觉背后发凉……
林琛撇了撇嘴,笑道:“早就想到不会这么顺,果然如此。不过他们都盯着李记,我这里才好动手将你送出去么……”
说着他身边一个长随便引着众人来到一家民房外,三长两短的扣了几下房门,便有一个面容朴实汉子开门将人迎了进来。
姬汶暗暗打量这四周摆设粗劣,与他逃难时所见民房不无不同,只是那刚刚开门的汉子双目有神太阳饱满,想来身手不俗。
林琛笑着辞了汉子递过来的茶盏,对姬汶道:“此处乃是我家置下的一处房产,昔年靖远侯随□□起兵,一次逃难时沦落徐州被这家人收留,男主人更是为了助其脱险而死,祖上脱险后便将那家人接了过来,后来更是买下此处留作凭念。”
指着开门的汉子笑道:“他叫林甲,那是鄙府管家之子。便是那户人家的后人,父亲送他学了些拳脚,玄彻你此行带了他去,也多了一二分把握。”
姬汶这才明白为何林府居然会在这么偏僻的巷子里有房产,不得不说阴差阳错,这处民房曾救了林家先祖,如今又是救了自己一命。
林甲带着几人来到一个盛满了水的大缸边,气沉丹田,一声大喝!竟连缸带水通通搬起挪至一旁,露出缸底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来。
见姬汶面露异色,林琛解释道:“昔年战乱,民不聊生,有能力的人家皆挖了地道通向城外以防战事,不过大多在后来填平了。这条还是先祖为了缅怀旧事才留了下来。”
林甲二话不说走在前头准备进洞,姬汶犹豫了一会,扭扭捏捏的将那枚刻着‘玄彻’的玉章塞到林琛手里:“京城里我好歹还有些人脉,你拿着这个,或许有用。”
林琛有些愕然,不过很快微笑道:“放心吧,到时我可不会和你客气。你到了扬州自有林家的人接应,万事小心。”
目送着二人走远,一个人将水缸挪回原位,轻描淡写的样子好似浑不费力般。愕然就是那个刚才带路的长随。
林琛拍了拍衣服,笑道:“既然完了事儿,那我们也就走吧。”说话间一个仆从打扮与姬汶差不多体格的男子从里屋冒了出来,对林琛恭敬行礼。
今日盯梢李记的诸路探子便看到刚刚大摇大摆的走过去的林琛五人组又浩浩荡荡的晃了回来。
那个在中间的公子哥儿好像极为恼怒,一路上叫人不停地打骂一个被揍的面目全非的长随,似乎是这个长随带错了路,把一行人带到死胡同里了。
看着骂骂咧咧的一行人走远,诸人撇撇嘴继续投身盯梢这一伟大而无聊的工作中。
当九皇子顺利到达扬州的消息传到京城,面对自家主子怒火的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苦苦寻找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孩儿掉了包。就在刚刚,他们失去了最后一丝找到他的机会……
自此,当今第九子敦郡王姬汶,这个从不被重视不被看好的皇子,经历了一路的追杀逃亡,从他抵达扬州的那一刻开始,终于走向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