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四说完,便静听秦铮作何反应。
他听到秦铮的呼吸声渐渐变粗,心跳再次加快,快得乌四疑心他是突然得了什么急症。
“此话当真?”秦铮一字一顿地问,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认真。“你可想清楚了,跟我结为道侣就是一辈子的事。除非我灰飞烟灭,连一丝魂魄、一点灵思都不存于世,不然,你都会被我死死缠着,上天入地也摆脱不得。”
这话说得不像是爱意绵绵的情侣,反而像是深仇大恨的冤家;不像是海枯石烂的誓言,倒像是什么离奇恶毒的诅咒。若是换了个人,恐怕当场就要后悔。
乌四却说:“当然。”
想了想,他又问:“你方才只说了你先死的情况,若我先行殉道,你又待如何?”
秦铮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中似乎包含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在黑暗中响起,竟然有点恶狠狠的渗人:
“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许你死。”
乌四听出这句话中一往无前的决心,不由微微动容。
“你……好吧。”
不提乌四心中如何思量,这边秦铮心头一片火热。此时在他眼里,这漆黑暗室就是洞房花烛,就是春宵帐暖,就是自己这一生中最幸福的地方。
“你再不能后悔啦!”他紧紧拥抱住乌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真可惜,你不能知道我此刻多么快活……可又很难过。唉,要是你也知晓喜欢一个人的滋味,就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啦……”
乌四听着他翻来覆去说心里如何甜蜜,又听他难过自己不能体会这种乐趣,最后还说一定要想办法治好断掉的情根。秦铮片刻也不停歇,念念叨叨地从很久以前说到很久以后,说到后来,似乎是词穷了,就俯身轻轻亲吻着乌四的脸颊。
略微抬起脖子,顺从着对方的动作,乌四听着秦铮在自己身上喘着粗气,心里却微微走神。
他方才之所以主动提出二人结为道侣的事情,虽然是为解眼前燃眉之急,可也有小半是真心实意。秦铮年轻俊俏,又是气运之子,未来成就无限,身边更是众美环绕,佳人成群。这样的人却一再为自己身赴险境,乌四自忖没有什么可报答的,只有这天羡之体或许还拿得出手。
至于情根,既然已被连根拔起,又有什么办法呢?所有人都知道,天破了个窟窿还能补,可人心却再无修复的可能。
罢了罢了。乌四心想,从这里出去之后,若是秦铮心意不变,便是跟他结为道侣又如何?年轻人总是贪图一时新鲜,自己年纪比他大上不少,为人又阴沉无趣。更何况一味付出终会因爱生恨,秦铮总有一天会厌倦离开的。
只希望,到时候能好聚好散就是了。
若是平时,恐怕秦铮早就察言观色,发现乌四的心思。可现下他目不视物,又已经被狂喜冲昏了头脑,满心以为自己从此就能跟心上人长相厮守,哪里还有别的念头。
细细计较起来,秦铮的恋爱手段,其实连龙仲天都不如。他不会计较,不懂迂回,只知道将自己有的全部付出,便是撞得鲜血淋漓,粉身碎骨,也永不后退。
爱上一个人,他只知道这一种最最笨拙的方式。
只可怜一片真心,终究错付到一个冷冰冰的石头人身上。秦铮抱着这注定捂不暖的石人,一边忍不住欢喜地嘿嘿笑着,一边还偷偷伸手抹着脸上的泪呢。
然而世事总是不尽如人意,秦铮正兀自心潮澎湃之时,二人突然感到一阵极强的震动!
秦铮不提防之下,脑袋撞在墙上“哐当”一声,可怀里却下意识地紧紧护住乌四,不让他受一点颠簸。
好似天翻地覆一般,这房间变成了个顽童手中的盒子,还是被打着滚地翻弄。而且这里空间太小,秦铮又担心贸然浮空会发生什么意外,就用灵力死死吸附住一边墙壁。这样一来,饶是有灵力护体,他也被转得七晕八素。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么?秦铮晕头转向地想。让我们在滚筒洗衣机里活活转死?
“你怎么样?”乌四问。
秦铮原本要表现出镇定自若的样子,可一张嘴就想吐,就只好闭着嘴摇了摇头。
乌四似乎是察觉到什么,抬手往他耳朵边一抹,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秦铮居然慢慢觉得眩晕感消退下去。
“你还有治晕车的法子?”秦铮又惊又喜。
乌四不明白他说的“晕车”是什么意思,只沉声道:“事情有古怪,你过会儿就隐匿身形,待在角落不要出声。”
秦铮大惊:“这怎么可以……”
“听话。”乌四声音不大,却丝毫不容抗拒,“你今后既是我的人了,我定然会护你周全。”
真是霸气!
听了这话,虽然隐约感觉好像有点不对劲,但秦铮心里一时甜如蜜糖。丝毫晕眩带来的不适也没有了,浑身上下立刻重新充满了力量。
“我会保护你的!”他掷地有声地说。
话音刚落,一道极为刺目的光线突然照亮眼前。秦铮立刻挺身而出,却不料脑袋突然撞上一个无比坚硬的东西,愣是让他的脑袋空白片刻。
待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可以看见眼前的乌四了。
只见乌四光滑白皙的额头上突兀地出现了一片红痕,微微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近在咫尺,扑朔出一片迷离的梦境。
秦铮的脸慢慢红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依然紧紧抱着乌四,两人衣冠不整,发丝纠缠在一处,彼此间气息交融,而自己的不和谐之处还在被和谐着。
乌四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方才,他跟秦铮二人都要护到对方身前,两人动作又是差不多的迅速,结果脑袋居然撞在了一起。乌四只感觉脑袋都要被撞碎了,现在还在嗡嗡作响——然而奇怪的是,虽然发生了这么丢脸的事,可也不知为何,他心里居然不觉得讨厌。
他睁开眼睛,正好瞧见秦铮专注到痴迷的目光。
“咳咳。”旁边突然出现一个清脆的女声,“不好意思,打扰二位了。”
秦铮触电般放开乌四,迅速给他整理着衣冠,一边还不满地瞪着刚刚发出声音的人。
“喂,你对救命恩人的态度也太差了吧!”那人不客气地娇叱一声。
秦铮给乌四整理好了衣服,确定他衣衫不整的样子不会暴露人前,自己胡乱系上衣袍,这才回身客气地行礼道:“衔蝉姑娘,多谢相救。”
将两人救出虎口(并且让秦铮痛失双修机缘)的人,正是猫妖衔蝉。
据她所说,她变成原型大闹霖雀阁,打到一半见赵语霖匆匆离去,便多留了个心眼,化出一个分/身,偷偷跟了进去,正好看到他们与龙仲天被擒的一幕。于是,她便偷出囚/禁三人的黑色雀鸟,因为秦铮和乌四穿着剑指山的道袍,她就一路狂奔到这处离剑指山驻地极近的地方,才将他们放出来。
“原来你是去救情郎的。”秦铮促狭道。
衔蝉脸上一红,深深看了秦铮一眼:“我确实有些话要对天郎说。”
秦铮回头一看,龙仲天正以一种标准的扑街姿势倒在地上。在黑暗里还不觉得,此时在光线下一看,他形容甚是狼狈。不仅鼻青脸肿,脸上身上还有许多大脚印子,一看就是饱受蹂/躏。
秦铮若无其事地回过头,一脸正义道:“我们原本打算去救他,却不想那赵语霖十分恶毒,不但设计抓住我们,还把龙公子折磨成这幅样子。唉,可怜龙公子被揍到了脑袋,神思有些恍惚,若是一会儿说什么我们是敌人的胡话,你可不要当真啊。”
衔蝉摇摇头:“我就要离开啦,只是想在临走之前跟天郎告个别。你们能让他醒来么?”
秦铮瞅瞅乌四,乌四沉吟片刻,道:“待我将他身上的蛊虫取出,他就能醒来了。不过这里不太方便,我们还是上山再谈。”
秦铮其实想去找赵语霖麻烦,可他此时爱火正炽,恨不得黏在乌四身上,便将报复的日子往后放了放。不过,当他扛着龙仲天屁颠屁颠跟进乌四的小院后,却大失所望——因为乌四只让他守在院外,并不让他进去。
秦铮自然不愿意,可乌四只用八个字就成功说服了他:
“若你在场,我会分心。”
于是,秦铮就傻笑着蹲在了院外。
衔蝉将一切尽收眼底,她看着秦铮的这幅傻样,目光中不仅不带鄙夷,反而隐约有几分羡慕。
“他……是你的道侣?”
听到衔蝉的话,秦铮又忍不住笑起来:“有那么明显吗?唉,没办法,我们那么般配,一看就是道侣嘛。”
衔蝉心说你们刚才抱得那么紧,我又不是瞎。不过想起方才一幕,她不禁有些感慨。
也许是因为触景生情,也许是有太多情绪需要倾诉,更可能是因为即将离去,她不由自主地对秦铮这个几乎只有一面之缘的家伙,说起了深藏于心的话语:
“我跟天郎第一次遇见,就是他救了我。那个时候我被人打伤,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再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他。”
“英雄救美么……”秦铮喃喃道。其实他也被乌四救了不少次,对这种剧情特别有共鸣。可转念一想,自己被人打得要死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就憋住了没说。
“他还照顾我养伤。那段时间,我躺在床上,每天最欢喜的事就是看见他。”
秦铮对这点更有共鸣。不过他受伤的时候,为了能看看乌四,是爬也要爬过去的,并不会老老实实躺在床上。他有心传授这个技巧,可衔蝉已经继续说下去了:
“后来,他就送了我很多东西,还跟我说要生生世世在一起……”
“这种鬼话,一听就是骗人的。”秦铮撇了撇嘴。
“什么?”衔蝉惊愕地看着他。
“我们是修士,又不会轮回,哪里来的生生世世?”秦铮说着说着,心口莫名一痛,他不以为意地揉揉胸口,继续道,“这种话就算说一箩筐,都未必比根羽毛重呢。”
衔蝉眨了眨眼睛,那双灵动的明眸中升腾出一片雾气。她洁白的牙齿咬着嘴唇,无意识望着远方黑海上一片灰蒙蒙的云彩。
“哈哈,真是这样……”她笑出了泪花,“难怪我族里的姐妹总说我傻,我真是太笨啦。”
秦铮却觉得有点不妙。他自己是个真性情的人,该哭就哭,哭完擦擦脸又是一条好汉,可现在衔蝉被他三言两语弄哭了,他就不知道怎么是好了。
“喂,那个人这么三心二意,多少好处都抵消了,哪里值得你这样对他?”他憋了半天,说出了一句更糟糕的话。
衔蝉却认真想了想,最后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以前也想过这个问题,可我隐约觉得,等我想明白了,或许就不喜欢他了。”
秦铮倒是很赞同:“不错。我以前听过一句戏文,说什么‘情不知何起,一头扎进去’,看来喜欢这种事,原本就是没什么道理的。”
衔蝉念了念那句戏文,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这句倒是很符合自己的心境,便又翻来覆去念了几遍。
秦铮见她神色渐渐平静下去,就抓紧时间转移话题:“对了,你方才说你要走,是去哪里啊?”
衔蝉随口道:“我族人给我发了讯息,说是三日之内必须回归茂儿山,不得逗留在黑海周边。”
秦铮心里咯噔一声。
这时,门开了。
乌四走了出来,脸上乌云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