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参军穆辽。明日查账,能不能过这个鬼门关还要看运气。这穆辽原本是夔机门下一名无名小卒,人特别机灵。这样普通的人本无机缘认识月无疆。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季,月无疆喝了酒醉倒在雪地,碰巧穆辽经过,救了他一命。月无疆虽然有些邪乎,也是知恩图报之人,嘱咐穆辽碰到为难之事定会助他。
“月前辈,”穆辽在月无疆面前坐下,掩不住满脸的焦虑。
“你这小子架子还挺大,”月无疆又喝了一杯酒,有些奚落调侃。月无疆本来正正邪邪之人。
“月前辈,一路有人跟着我……我每走一步,都能感到前面杀机重重。”穆辽坐下眉头深拧成两坨疙瘩,抄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干亏心事了?”月无疆目光离不开美酒,一杯接一杯。
穆辽眼色惊惧,偷窥左右喝酒的酒客却不敢出声。偶尔瞥见一个劲装武士禁不住脊背嗖嗖地凉。
月无疆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斜睨了他一眼,老树皮般的嘴角努起一丝讥诮,抓起他的手,在他的手心快速写了一个“逃”字。
月无疆虽感恩穆辽救命之恩,但是穆辽为俗世牵绊,穷尽心力追逐功名利禄,很是让月无疆不屑。
穆辽了悟到这个字的时候,猛然呆怔下来,他苦心经营走到今日地位,说放弃就放弃?
“越快越好,我送你。”月无疆喝了一口酒,微笑不经意地说道。仿佛在谈论着一件轻松的开心旧事,而不是关乎生死劫难的大事。月无疆又在穆辽的手心写了两个字:晋楚。
穆辽痛苦地眯起眼睛,猛然顿悟自己的境地,端起酒仰头灌了下去,低声说道:“两天之后……”
月无疆冷哼了一声,两天之后十个穆辽也没有了。
“那……明早?”穆辽苦恼地低下头,明早也同样意味着他奋力爬上的官位从此与他无缘,重回平民百姓。
月无疆脸色越发难看,漠然自斟自饮起来。
穆辽不知道如何是好,难道月无疆让他连夜离开彰州?可是有些事情他必须处理,他得带上积累了多年的金银细软。
“我回去一趟,很快就走……”穆辽痛苦地做了决定。他决绝般喝完杯中的酒,正准备走了出去。
一阵急切的箜篌声响起,穆辽一惊,停住了脚步,差点忘记王道安的吩咐了,他必须将一封密信交与沧海桑田中弹箜篌的女子。他也是因此才约月无疆在此地相见,不会让人起疑。
“姑娘箜篌声声心醉,能否容我一见?”穆辽缓缓步到画屏后,对着屏风作礼求见。虽然存了逃走之心,对王道安交代之事,却不敢怠慢。
月无疆不禁暗自拧起了眉头。这小子玩什么花样?
箜篌声由激越变得轻快起来,如灵蛇穿过过云雾缭绕的千峰万壑。
“我家小姐让大人到憩室稍候,等到一曲既终,她就去会见大人。”一个小丫头从屏风后面出来微微对穆辽行了个拱手礼说道。穆辽也是这里的常客,若钦差大人不至,他的好梦将一直延续。如今倒是有些让穆辽怨恨钦差大人。
穆辽盘算,家眷恐怕是无法顾及了,心中对新娶的娇妻颇是放心不下,但是保命要紧。带些值钱的东西逃至晋楚,等风声过了再做打算。
神思恍惚间,一女子抱着一把凤首箜篌一拐一瘸走进来,对着穆辽颔首微笑:“大人,让你久等了……”
穆辽急忙站起来,将手中一个小小的红色锦盒双手奉上:“姑娘,这是王大人转交与你的。告辞!”
“大人何必如此着急?”茑萝扶着木案歪歪地坐在了圆凳上,将箜篌置于木案,嘴角挂着一丝神秘得几乎看不见的莫测高深的微笑。
“大人,钦差大人明日查戍边大营的账务,恐怕你在劫难逃。”
穆辽听到此言,眼神惶恐地瞟过茑萝的脸,冷汗从额角慢慢冒了出来,像是被人点了定身穴一般,全身僵住,不能动弹了。
“穆大人,你从普通士兵至今日参军,虽然说不上高官厚禄,也委实不易,这些年其实也是劳苦功高。王大人体恤你,让你先外出躲避一段时间,等这阵风头一过,马上接回大人。王大人特意让我备了驷马轻车,让您带上家眷细软,立刻往晋楚避一避。”
穆辽听完茑萝的话,心中一哽,瞬间热泪滚滚。他错怪王大人了!他一直以为王大人为了保帅,要把他作为一颗丢弃的卒子。没想到王大人思虑周全。若明日查账出问题,不仅王大人罪责难辞,穆辽一本糊涂账更是首当其冲。
穆辽伏地长揖:“大人之恩,穆辽定当铭记在心,穆辽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茑萝神色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冰冷,趋步扶起穆辽:“大人从后门速回,不可再走前门。朝廷钦差已经严密地监视着你。”
穆辽不自觉地望了望酒场中的月无疆,是否要跟他告别?茑萝指了指后院的小门催促着穆辽快走。穆辽不及想太多,推开了后院的门。
月无疆自顾自喝得美滋滋的,桌上的两碟精美小菜还没动过筷子,砸巴了一口,眯了老眼,酒意浸透到白发白须末梢,舒坦到了五脏六腑。天下大事不过就是这一杯酒啊!
青玺左手食指和大拇指托住酒杯,右手自然地翻着书,眼睛似乎在看书又似乎在看着酒场中各色酒徒。
月无疆已有些微醺,穆辽半晌不归不由得仔细看了看酒场中,心中一喜,小徒弟也一个人在喝酒?他提起酒壶,呵呵大笑在青玺对面坐下。
青玺略微蹙眉,放下酒杯。
“小徒弟,你也在,太好了!来来来,我们喝酒。”月无疆心中喜欢青玺,心中恨不得他不是鬼算子的徒弟,而是自小在他教导下长大的人,喜欢叫他小徒弟觉得十分亲切。完全不顾青玺是权倾天下武功奇诡的百揆大人。
“月前辈,穆辽找你何事?”青玺也不跟月无疆拐弯磨角。
“小徒弟,他说你要杀他,而这一次我要救他。”月无疆自负地双眼往上一翻,右手中的酒杯滴溜溜地转了一圈。
“你如何救他?”青玺饶有兴趣地看着月无疆的白胡子,以月无疆的古怪言行,救人也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他几时会在乎别人的生死?
“小徒弟,救是救定了,我们可以一拼高下,看你是否能杀了他……”
青玺突然盯着穆辽走过去的画屏,眼神疑惑:“月前辈,你确定可以救他?恐怕是来不及了!”说罢一跃而起,奔到木质画屏后。月无疆也放下酒杯,身影风驰电掣扑至。
画屏后空无一人!凤首箜篌静静躺在琴台上,墙壁上一幅清江奔流壁画,推开画中略微有异的画中木板,竟然是一扇暗门。里面有个房间,房中小几上,一杯茶水已经微凉。青玺手摸了摸茶杯,向着后面的门看去,那是一扇窄小的门。
月无疆骂道:“小兔崽子,我月无疆一世英名怎么能毀在你的手上?”将茶杯噗地捏碎,身影一矮,从狭窄的后门中出去了。一出后门竟然置身于沧海桑田酒坊之外了,这是一条幽深的小巷子。月无疆略一思索,朝着边境小路截去。
青玺跟在月无疆身后,感觉颇是奇怪。这月无疆是为救人而救人,只是因为他承诺了。
“月前辈,你以为朝廷也和江湖武士一样?朝堂之上是讲究礼法制度的。穆辽是生是死是看他自己是否触犯大邺国律,我现在也是保护他的安全。”
“小徒弟,他来找我,必然是死罪。你保护他不过是让他的死期延迟几天而已。我保护他是真的要让他活着。”月无疆嘴上说话,脚下却是跑得飞快。
“触犯了大邺国律,逃到哪里也是死罪。你不能这样助纣为虐!”青玺悠然地跟在月无疆身后,他不能让穆辽逃出到晋楚,王道安狼子野心应该受到惩罚,穆辽真逃到晋楚取证必然受阻,王道安最多也是渎职之罪,加上曹长贺开脱,料想也无甚大碍。
远远看见一队巡逻的人马拦住了去路。青玺走近见是傅沐正在边界巡逻。
“大人这是急着要去哪里?”傅沐远远望见青玺,急忙跃下马背单膝跪地俯首作揖道。
“傅大人……你怎么会巡逻此段?”青玺扶起傅沐。
月无疆受不了他们拜来拜去这一套,鼻子重重一哼。欲踏步跨过巡逻队。没想到巡逻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举刀拦住了月无疆。
月无疆举起手掌作势拍出,不屑的眼神越过这群巡逻的士兵:“就凭你们?”
青玺急忙拦住月无疆:“前辈不可!”月无疆一旦动起手来,这些士兵就遭殃了,凡夫俗子哪里会是月无疆的对手?
“百揆大人,今日王将军特命属下守住此道,不允许任何人通过,违者立斩!如若有人过了边境,唯我是问。”
“王道安真是老狐狸!”月无疆恨恨骂了一句,右手轻轻拔开拦住他的刀,急着追向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