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郡的十二月天气,不过是上京深秋的微凉,一袭秋衫外间搭一件大氅,便能将一个六七分的美人勾勒出十分的玲珑秀丽来。关如沁斜穿过流泉青石的园子,到了顺喜堂门口,便听上房里一阵欢声笑语,掀开帘子,一眼便看见郑婷跪伏在关老太太腿上,一声接一声的唤着‘外祖母’。
关如沁脚步一顿,心中冷哼一声,脚下已经迈进了门槛,立刻柔起一团和气,软声笑道:“姐姐真是会讨人欢喜,自从你来了关家,祖母每日就没落下脸,成日里喜笑颜开呢!”
“如沁妹妹来了。”郑婷笑着,不紧不慢的站起身,顺手从壶中到了一杯茶出来,递到关如沁手上。“妹妹快喝口暖茶。”
关如沁一边腹诽着郑婷假惺惺,一边指着听雪挺寒说道:“真不愧是姐姐的丫头,打的一手好络子,前儿个帮我大哥做的那扇坠子实在别致好看,我也想跟你讨要一个,就不知姐姐给不给。”
“不过是些拙劣玩意儿,妹妹若喜欢,自跟她们吩咐下去就是,还跟我客气什么。”郑婷拉着关如沁的手做到关老太太旁边,突然伤感起来,说道:“往日我总是羡慕妹妹能常伴外祖母身边,已经跟母亲说了多少次,可母亲性子倔强,就只守着当年父亲的那些旧东西,旧宅子。如今不得不到外祖母左近来了,我却又要远嫁京城……”
关如沁听到远嫁京城几个字,心中不由嫉妒郑婷有个好爹,死了还给郑婷留下个好姻缘。
关老太太轻轻抚着郑婷的秀发,说道:“你母亲那性子是随了你外祖父的,倔得很,不撞南墙不回头。当出认准了你父亲是个英雄豪杰,一颗芳心跟了他去,唉……可惜了!”她看着郑婷,不由怜惜道:“阿婷啊,不是外祖母泼你冷水,只是那公侯王爵之家,不是什么人都能在其中讨到好处的,何况,你选的这门亲,还有个公主踩在你头上,你……当真是想好了?”
郑婷微垂下颌,长睫颤动,那副惹人怜爱的模样连女人见了都要多看两眼。
“外祖母,你是知道的,阿婷同母亲一般,是个认准了就不回头的性子,当初君上还未继位之时,便听说了赫连世子常伴君上左右,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是个不折不扣英雄。阿婷便是在那时芳心暗许,可母亲却不同意阿婷与权贵之家有什么牵扯,阿婷也是求了母亲许久,母亲才答应让大哥上折子,求来这桩姻缘的。事已至此,无论如何,阿婷都绝不后悔。”
‘绝不后悔’这四个字从郑婷口中吐出,似是与他人说的,也是与自己说的。仿佛这四个字一经说出,便能提醒她,往日的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不可复还。她只有拼着所有的力气往前走,去寻求自己本应该在的那个位置。
“我阿婷生的这样一副好容颜,若真蹉跎在此,也是可惜。罢了……”关老太太叹息一声,爱怜说道:“好孩子,既然你已经决定,外祖母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亲家母的身子越发不好,你母亲也是大病初愈,实在不比着急搬出去,慢慢料理就是。”
郑婷道:“外祖母一片怜恤之心,阿婷自是明白,可母亲说,身为关家的出嫁女,总在娘家叨扰也不是那么回事,时间久了,难免生出不好来,不如早早收拾妥当,反正既来了黍郡,往后也住的不远,就不差这一时了。”
关家在黍郡蔚城也算大户,关老太太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日子虽不是大富大贵,倒也富足。只不过,越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家,是非就越多,彼此争夺算计的越细密。郑婷心中早就细细思量过,关家虽不差这几口饭吃,可她却怕关家人多口杂。就拿眼前的关如沁来说,生怕她在此夺了关老太太的宠爱,拿走原本属于她们的嫁妆去。
她身负多条人命,自然要处处小心,万一抖落出去,就什么都完了。所以,那几个丫头,还有母亲,最好不要与人接触太多才是。
关老太太点头:“即是如此,也就随你们吧。只是,那位世子妃怕是这两日就要到了,关府上下虽已处处安排妥当,可我这心里还是没底的很。若出了什么纰漏……”关家从来都是过安稳日子的,接触过最大的官也就是衙门里的老爷。因此,一部分人怕捅篓子,一部分想要攀一攀,关老太太心中清楚的很,所以十分担忧会出乱子。
“是啊,姐姐,你若是嫁去做妾,世子妃兴许不会介怀,可你嫁去与她为平妻……她心中恐怕不会轻易释怀的吧?”关如沁想到这,心中舒坦了不少,更是假借关心狠戳郑婷的伤疤:“再者说,那位可是相爷的掌上明珠,又是皇家亲封的公主。可姐姐……什么都没有啊……”
郑婷看着关如沁,心里暗恨这妮子嘴巴贱,若有一日她得了势,第一个拿她开刀!!“妹妹可不要妄加揣测,小心祸从口出。这是先皇的旨意,这时间无人能够违背。再说,世子妃大度贤惠,还主动提出要替世子来接我入王府,又怎么会对我做什么呢?我们姐妹以后定然彼此和睦,相互依持。”
是啊,不管那个李殊慈到底是真贤惠还是假贤惠,在世人眼中,必定是猜测不断,她若使一出苦肉计什么的,先杀一杀这个世子妃的威风,损一损她的颜面,往后她在王府的日子也能好过不少,也为她挤掉李殊慈铺一铺路。
关如沁一时语塞,关老太太在一旁嗔怪道:“是啊,阿沁,不可胡说!”
第二日下午,李殊慈的车架就到了城外,关家接到消息后,老老小小几乎全部出动,连同官衙的人也乌泱泱来了一片人出城迎接。好在关老太太身子骨还硬朗。李殊慈看着跪了满地参拜的关家老少,连忙上前亲自掺起关老太太,“您快起身吧,无需多礼。”
一旁蔚城知府在一旁说道:“在下蔚城知府王誉,世子妃殿下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请世子妃恕罪。”李殊慈看着他,也不端架子:“王大人客气了,此番本世子妃来黍郡,是为了私事,不敢劳王大人操劳。”
王誉见她言谈从容,客气有礼,心下也松了口气。“您远道而来,下官已为殿下备了别院,内子备了酒席,不知您现在可否移驾?”
李殊慈正要回绝,郑婷恰好在一旁说道:“小女子郑婷,拜见世子妃殿下。”郑婷初见李殊慈也是十分惊异,同为十几岁的小姑娘,这样宛如天然的仪态,当真令人惊叹。原来一位女子,即便不看容貌,摒去外物,也可美得一至如斯。
“哦?你就是郑家阿婷?”李殊慈朝上前的这名女子身上看去,一袭湘妃色海棠纹饰坠地儒裙,外面搭着一件素白的棉斗篷,素手指若玉葱搭在腰侧,修长的脖颈微微前倾,做出一副卑躬之态,却又不让人觉得卑微,反而显现出一种难得的优雅自持。“抬起头来。”
郑婷伸手摘下覆面的轻纱,吹弹可破的玉.肌暴露在人前。她轻抬纤巧的下巴,如远山如青黛的长眉之下,一双眼睛眸光潋滟,眼角微杨。李殊慈听见站在近旁的王誉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倒吸冷气之声。果然是个美人那,难怪有如此自信,这副容貌,也只有当年响誉上京的安阳公主能略胜一筹了。她毫不吝啬的夸赞道:“好一双如波似水的眼睛,好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那!”
郑婷想过对方无数种反应。愤怒,嫉妒,厌恶……却万万没料到李殊慈会这样说,反倒让她不知如何回答了。而且,李殊慈虽相貌不如她,却也是天姿国色,尤其是那种阅历深厚的气度,和久居高位的气势,更加让她不敢造次。她哑然片刻,只好说:“世子妃过誉了,郑婷不敢当。”
李殊慈乍一见到郑婷,先前心中的郁气和担心不知为何突然烟消云散了,当下竟有一种给儿子选媳妇的错觉,想到这,不由暗暗笑了一回。
郑婷见对方不但没有半分恼怒,眼中还隐隐含着笑意,不由更加猜不透了,小心翼翼的说道:“世子妃殿下,您初来乍到,想必对此处气候水土并不能完全适应,不如到关家下榻,也让阿婷能贴身服侍世子妃,定让世子妃宾至如归。”
王誉此时回神,看向李殊慈:“世子妃殿下,这恐怕不妥……”
李殊慈是何等懂得人心,察言观色在她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她看着郑婷眼底惊疑不定之色,对王誉说道:“没什么不妥,本世子妃这次来,就是要接她入王府。在此停留期间,不仅要教授郑婷王府律,还要彼此熟悉熟悉品格性情,所以,入住关家倒十分便利,王大人若不放心的话,便派人日夜把守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