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
她已是戴罪之身,全国通缉。
这一生都注定要战战兢兢东躲西藏。
何苦再连累一个他。
所以,萧风,到此为止吧。
楼夕昭红霞倾斜的光晕里微微仰头,眼底有湖光山色,水波粼粼。
“萧风,”她道,“我真后悔我这辈子遇见了你。”
萧风一僵,楼夕昭纵身跳进了悬崖里。
她从那么高的悬崖上跳下,原本必死无疑。
她却被她那位医术高明的朋友给救下了。
朋友救下了她,随后告诉她:“夕昭,对不起,我没能保住你的孩子。”
楼夕昭一怔,“什么孩子?”
那朋友也跟着一怔,“你肚子里的孩子不到一个月,你……原来还不知道么?”
天意真是弄人。
她和他的孩子死了之后,她才知道,原来他们有孩子了。
楼夕昭冷笑,视线却有一些模糊,“死了也好,省得生下来就是个没有爹的野孩子。”
她跳崖时落下的伤一养就是好几个月。
等楼夕昭养好了伤,她却没去找萧风,直接隐姓埋名浪迹天涯去了。
从此一别八年。
八年多奇遇,她遇上高人习了媚术,xìng格也变了不少,又成立起一个江湖里最神秘的暗杀组织。
这组织一开始还没有名字,后来手下的人便提议召集大家开个会,给组织定一个酷帅狂霸拽的响亮名字。
有人说叫血雾阁好,配得上咱们这样十步杀一人的刺客。
有人说该叫青霜狱,光是听起来就能让旁人瑟瑟发抖。
两派人争执不下吵了起来。
“血雾阁!”
“青霜狱!”
“血雾阁!”
“青霜狱!”
“都给我住嘴!”楼夕昭厉喝一声,一锤定音,“就叫风倾楼。”
风倾楼是江湖里最神秘的暗杀组织,做的是活人的生意,杀人的买卖,向来来者不拒,一旦有谁被风倾楼盯上了,那便是不死不休。
八年后的某一天,楼夕昭接到一笔订单,订单很昂贵,有人花重金买萧风xìng命。
那天楼夕昭看着这纸上的名字,笑容很玩味,半晌,道:“这生意,本楼主接了。”
……山巅日出,云层隐金光。楼夕昭枕在九千策的膝头,看着远方渐明的天,淡淡道:“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后来她去了许国,见到萧风和别的女人成了家,夫妻恩爱,还生了一个七岁大的儿子。
最让她恨的不是他的移情别恋,而是八年前她刚坠崖不久,他就和别的女人成了亲。
她以为当年本是一往情深,却不料竟是浅薄如斯。
于是怒从心底起,出手,灭门。
等她亲手杀了他,挖出了他的心后才知道,原来他是被人种了痴情蛊。
算一算时间,那时她正好坠崖不久,他伤心yù绝,最是防备脆弱的时候,最是容易让人趁虚而入,种下控心蛊术。
真相总是迟来一步。
就像她跳了崖才知道她原来怀着孩子。
就像她杀了他才明白他原来被种了蛊。
一朝错路歧途,生死永隔。
偿,而不得。
只剩无尽追悔。
“罢了罢了,都是旧事了……”楼夕昭忍下眼底微起的波澜,抬手抚了抚九千策的侧脸,低笑:“你是他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当年我命人把你抓到风倾楼来,原是想把你慢慢折磨致死的……”
“但您始终没有下手。”九千策道,“为什么?”
“为什么啊……”楼夕昭眼底的波澜忽然微微涌动,仿佛有风掠过湖面,粼粼闪闪,“我一见到你,就下不去手,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半晌,她合了合眼,眼角隐隐可见水流细长,“当年我的那个孩子若是能生下来,想来如今也与你差不多大吧。”
日出江河现,松叶涛涛,绿浪涛涛。
九千策面色不动,没有说话。
楼夕昭捂着唇缓缓的咳出了一口血。
自断心脉,死期将至。
“这朝阳……真美啊……”她道。
“嗯。”九千策应着。
“小白是个可怜的孩子,自幼被人封在蛊井里,心智不全,生长得也比寻常人慢一些。你这个做哥哥的,要好好照顾她。”
“好。”
朝阳如血染透半边天,楼夕昭吩咐完了后事,抬眼看着九千策那样冷峻的面容,低低问道:“策儿,我就要死了,你开心吗?”
鸟儿自天上日轮中间飞过。九千策沉默半晌,道:“我一直很敬重您。”
楼夕昭闻言轻轻笑了笑,“儿子长大了……就是不亲娘……”
叶落随风起,飘摇进金黄的云层里。
楼夕昭缓缓合上了眼睛。
“我啊……从来不后悔养了你的……”
☆、第146章夜月侯
夜里月色倾泻如水,映得院中枯竹微起寒芒。
许都,二王子府。
披甲士兵执着手里冷白长qiāng,层层包围在灰白府墙之外。
墙内屋中烛光微摇,有将领解开门上铁锁,朝屋中那人道:“二殿下,郡主有请。”
屋中桌边,二王子许嘉文闻言缓缓起身,淡笑道:“劳烦将军带路。”
一路回廊曲折,通向一处院落。
院里有竹林闲亭,亭中一人,一桌,一琴,一椅。
深秋月色清寒,却不及那人一身冷锐令人心寒。
夜风拂得那人长袍轻飘,月白清清。
“禀郡主,人带到了。”将领拱手道。
“嗯,退下吧。”柏看着远处无星无辰的天,没有回头。
将领躬身告退,柏抚着手里微凉的玉屏箫,缓缓道:“听闻二殿下精通音律,琴艺无双……”微微转身向许嘉文看去,“不知殿下可愿赏脸,为本郡主奏上一曲?”
许嘉文微扬起唇角,行到琴边坐下,随手抚出一段滑音,恬淡问道:“不知郡主想听什么?”
“二殿下想弹什么?”
“不如我为郡主弹一曲《江山赋》,可好?”
“请。”
夜色如浪如涛,琴声浩dàng浑而醇,这曲调并不激烈,却于沉沉的低音里透出厚重的苍茫来,仿若一夕之间看进山河更迭,岁月奔流。
白玉阶,朱门启,新王立。一眨眼又成断壁残垣,书中史记寥寥数语。
江山赋,覆江山。
英雄折骨,红颜苍老。
永夜漫漫,日又升起。
柏负手,看着这位恬静淡泊的二殿下,眸光依旧如冰封苦寒。
半晌,她执起手里的玉屏箫应和上他的琴音。
许嘉文眸光一亮,唇角又上扬了几分。
萧音深沉,潜藏锋芒,如万里孤山山崖陡峭,于是那琴音便渐渐柔和了下来,似山底江河随风微漾。
一曲山河,终归于土。
夜色渐深,乐音渐止,柏放下手里的箫,淡淡道:“二殿下,愿你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许嘉文抬手抹掉唇角溢出的血,靠上椅背,眼底微光渐起,轻笑道:“多谢郡主最后送我一程,我这辈子能听到这样铿锵又苍凉的萧声,值了,值了……”
言罢缓缓合眼,唇角余笑。
柏眸光一凛,起身离开了二王子府。行出府门,便有牵马左右上前问道:“郡主想去哪儿?”
柏踏上御车,“去地牢。”
石砌墙,暗火把,黑木桩,稻草铺在yīn湿地上。
地上一人无眼无耳无舌,抱着自己的双膝缩在角落里,微颤着瑟瑟发抖。
曾经一国之王,如今已成阶下之囚。
柏站在牢房外,看着角落里的许宣王,向左右侍从确定:“疯了?”
“是。”侍从应道。
柏轻轻挑了挑眉。
她不过才把这宣王关在牢里关了三天,没有严刑也没有拷打,这人却疯了,还真是脆弱。
“既然疯了,留着也是无用,”柏淡淡道,“那便杀了吧。”
“是,”侍从颔首,“这宣王的尸体该如何处理?”
柏忽然想起许谦文那样残破不堪的尸体来,眸光蓦地一寒,“鞭八百,然后丢进乱葬岗里去喂乌鸦。”
言罢柏转身离开,没有再去看这不chéngrén样的许宣王。
出了男牢行至女牢,许梓瑶抓着牢房门的木桩,微白着脸色朝她问:“夜姐姐,我二哥他……”
“你想见他?”柏问道。
“……想。”
“那好。”柏在许梓瑶手心里放了一枚小瓷瓶,“吃了它,没准你还能在黄泉路上追上你二哥哥,一起投个好人家,来生再做一对兄妹。”
许梓瑶唇色一白,眼底泛起水雾,“夜姐姐,我二哥他明明是无辜的呀,你为什么要这样狠心……?”
“无辜?”柏微微皱眉,眼锋一凛,“在其位,行其事。你二哥哥只知音律不问政事,他用着官吏王室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享乐了这么多年,可曾为许国百姓做过哪怕一件事!他贵为王子,却没有尽到王子该尽的责任,怎么担得起无辜二字?”
她问得很重,砸在许梓瑶心里。许梓瑶微微一颤,颤得眼角滑落下泪来。
柏压了压心底的愠怒,缓下神色,“罢了,现在再说这些也没有用。这yào我给你了,你吃下它之后不会有任何痛苦,只会有一些犯困。等你睡着之后,便能见到你的二哥哥了。”
许梓瑶握着yào瓶,呆怔半晌,轻轻道:“夜姐姐,谢谢你。”
柏抿唇忍下眼底微晃的眸光,狠心背过了身,“下辈子,我等你来杀我。”
许梓瑶却是笑了笑,“夜姐姐,如果真有下辈子,我想做你的妹妹,亲妹妹。”
眸中波澜猛地一漾,柏尚未来得及回头,却听身后传来一声人体倒地的轻响。
火把跃然映着地牢灰白的墙,柏缓缓合上润潮的眼眸,沉沉下令:“厚葬她吧。”
天圣帝十三年初冬,许国灭。
许国王室尽数凋零,郡主夜柏摄政为侯,世人称:夜月侯。
夜月侯持政的第一天,有朝臣问:“许国已逝,国号将改。不知侯爷心里可有中意的国号?”
那一天,夜月侯看着殿外初升的朝阳,半晌,道:
“千(谦)阳。”
许国篇完
☆、第147章认主
中原有千阳之国,千阳之国,民心为王,政者为侯,侯位不得世袭,唯能者任之。
初代侯夜月侯大赦天下,轻兵役,减民税,曾经困苦多年的百姓终于得以松一口气。
恰逢冬季年关将至,新国初立,新年将始,千阳国内上上下下一片欢腾。
天蓝蓝,雪皑皑,千阳都城的侯殿里却有一些沉闷。
柏看着手中朱红请柬,发了半天的呆。
这封请柬遥遥的从大苍帝国寄过来,只为传达简短的几句话:“泽国内乱平,新王立,朕心甚慰,特设除夕大宴以封王号,望侯爷如约赴宴。”
中原大陆,若是各个诸侯国内换了新王,那么新王登基的那一年,新王必定要前往大苍帝京拜见大苍帝王,同时受领王号,以表示臣服。
泽国新王……殷。
……殷……
自那日山崖一别,想来已有大半年未见。他之前留在郡主府里的那一队人马也被她原封不动的给送回了泽国,此后便没了往来。
听说他自即位之后,便是接连南征北战开疆扩土,手段强硬残忍,毫不留情。
他这模样倒是与当初泽太妃心里期望的一样。
柏垂眸,眼底映着桌上烛光。
这大半年间,入寒渊和边晴倒是来过一趟,将医治她经脉的yào留下之后便又离开了。
她却将那yào搁在九千策那里,一直没吃。
原本她就是想着,给殷留个惊喜。如今,只怕是再用不到了吧。
夜风从窗户里dàng进来,湿而寒,柏的左腿便不由隐隐作痛起来。
当初在泉州的时候,她这条腿曾被羽箭shè穿了腿骨,那时这伤还没有好透,她便马不停蹄的奔去西戎,接连作战两个月,之后用一路攻回都城里来。
等万事皆了时,她这左腿却是落了病根,一到天寒yīn雨的天气便会作痛起来,有时像针扎一般,细而密,却不是很重;有时却像切肤剖骨一般,疼得厉害。
柏忍着渐烈的疼痛,微蹙着眉扶住额头,合上眼睛没有去理会那被夜风吹开的窗户。
窗扉轻摇,咿呀咿呀的响。
又听得咔哒一声,那呜呜的夜风便止了气息,桌上被风压倒的烛火又直立细长起来。
有人替她关上了窗。
“师兄……”柏缓缓睁开眼睛,“小白睡了吗?”
“还没有,”九千策道,“一直闹着要找娘亲,不肯让别人近身。”
“这孩子倒是与我小的时候有一些像……”柏微叹。
九千策却道:“不像你。你是独一无二的。”
柏一怔,笑了笑:“是啊,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九千策眸光微沉,没再说什么。
柏道:“师兄,你带小白去见见楼主吧,总这样瞒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那你呢?”
柏垂眸盯着桌上请柬,“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九千策沉默片刻,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朝她道:“想哭的话,这里给你。”
柏扬唇轻笑,眼底的湿润却莫名浓了一些,“我没事,你再去看看小白吧,千万别让她把屋子给拆了。”
九千策点点头,又继续叮嘱:“你要早些休息,剩下的政务都放着我来处理。”
“知道啦。”柏笑得顽劣,“我一定把所有的政事都原封不动的丢给你,然后舒舒服服的去泡个澡,跟我的大花被缠缠绵绵到天涯去。”
见她神色如常,九千策这才舍得转身离开。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之后,柏缓缓捂住微潮的眼睛,半晌,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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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千策走到屋门口的时候,就有一枚飞到迅而猛的朝他丢过来。
他伸出两根手指夹住这枚飞刀,抬脚走进屋子里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藏在屏风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