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头发这么白还不是爷爷?”兔儿想不懂。
“不一定白发的都是爷爷。”他的笑靥里蕴着几分哀凉又透着几许欣喜,“我带兔儿离开这里可好?”
“老爷爷要带我去哪里?”兔儿歪头问他。
他摘下貂小白油菜花戴在兔儿的环髻上,衬得她白皙的小脸清纯可人。端详了她一会道,“我亦不知去哪里。”
“可是我娘……”
“你娘那里我会留下一笔钱,自此衣食无忧不需你再惦记。”
兔儿还是犹豫不决,她也说不清楚为啥跟这个白发崔珏很亲切。抠着手指想了半天,“那好吧,先跟你溜达几天再说吧。”
崔珏伸出宽大的手掌,兔儿小小的手放在上面紧紧包裹在他的掌心中。一前一后走在遍野的油菜地里,她没有看见油菜花地的孤树旁站着的白衣男子,斑白的长发在风中浮动,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眼底的光彩渐渐暗淡成灰。
崔珏带兔儿去了一个极为幽静的地方,那里翠竹成林,流水潺潺,竹屋前有个偌大的水车在溪上缓缓转动,带着水花映着阳光在半空出现一个小小的彩虹。
兔儿欢乐地跑到小溪边,溪水里有幼小的鱼儿成群嬉戏。她捧着水抓鱼,小鱼哧溜溜在指缝间逃走,逗得她咯咯笑起来。崔珏笑着站在她身后,随手化了一把油纸伞,为她遮去焦热的阳光。她在伞影里仰头望着他,天真浪漫的笑容如最明亮的宝石闪闪发光。
竹屋有两个房间,兔儿的房间布置的极为小巧温馨,看来下了很大一番功夫。兔儿喜欢趴在窗上看屋外水车在阳光下溅起的七色彩虹,映着苍翠竹影格外美丽。崔珏会做好饭菜喊她出去吃饭,俩人没有什么话题可聊,大多数时间都是他含笑静静望着她。
那种莫名的亲近感让兔儿对崔珏一点都不抵触,完全不同于老者的感觉,或许是曾经在夜里多次见过而觉得熟识没有危险感吧。
一天晚上,兔儿坐在屋外的石凳上,仰头数着天上璨亮的星子,他轻声告诉她那颗星星叫牛郎,那颗星星叫织女。
牛郎织女的故事小时候听娘讲过,也曾趴在黄瓜架下期盼可以听到牛郎织女的悄悄话,传说只是传说,她只是黄瓜架下听到了微微的风声。也许是她经常撒谎做坏事,不得天上星使喜欢听不到他们的悄悄话。
“我会看着你一天天长大。”耳边传来崔珏的一声低语,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梳理她墨黑的长发,一缕一缕柔顺放在他的掌心。
“等我长大了,你就更老了。”兔儿嘻嘻一笑,小手指轻轻触碰石桌上花瓶内放着的那束油菜花。已经七天了,也不知崔珏如何做到油菜花丝毫没有丁点枯萎,还如刚刚摘下来时开的美好。
“岁月总是会在人的身上留下一些痕迹,若待你长大我变得更老,只能说你在我心里的位置已超越了光阴。”
兔儿懵懵懂懂地眨了眨大眼睛,在心里细细念叨了两遍这句话,还是没有听明白是什么意思,正要问他求解,他已笑着端起用竹叶煮的水踱步到溪边闲饮。兔儿追上来,跟他一起站在溪边,一起望着遥远的婆娑树影。月色下的清冷辉光里,不堪清楚地看到在那茂密的竹林间站着一抹白影,斑驳的长发格外扎眼,只是隐约看到就已吓得兔儿瑟缩到崔珏身后。
崔珏也很震惊,随即淡定下来,用个结界将兔儿护在身后。
崔珏飞过小溪在白衣老者的面前,那样遥远的距离,包裹兔儿的结界好像一个巨大气泡应该是密不透风的,还是隐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你居然找来了。”崔珏口气不善,转而了悟,“我该唤你玄穹还是阴申?抑或是薛昕?”
他没有回答崔珏的话,质问道,“你为何带走兔儿!”他也是刚刚反应过来,哪里不对。
“这孩子玲珑剔透,根骨不错,我想收她为徒。”这个借口崔珏早便打好腹稿。
“好!我只问你,她最后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崔珏的话如一根利刺扎痛了他的心,吼道,“不可能!”
“大王执意为难崔某?”
他高颀的身形隐约一晃,声音兀地变得极为低郁,“她真的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
“没有。”
“一句话都没有?一句话都没有……”他脚步虚晃两下,勉强稳住身形。
崔珏默然了,所有的恨意在看到他这么难过时出现一丝裂痕。梗塞的喉间发出细微的声音,“她说了一句,想要有一块心爱之人立的墓碑。”
所有的信念都在此刻崩塌,连最后一丝希冀也是此时消弭在一片黑寂之中。他不住摇头,即便当年亲眼看到她跳下忘川河,一直以来都不相信她真的离去了。而在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她是真的去了,永永远远离他而去了。
他还有什么?他望着自己一双净白的手,什么都没有了!最后连她的一丝踪迹,甚至一样可以缅怀的东西都不曾留下。只有当年她写下的一纸婚书上面有她和他的掌印,纸张早已泛黄,字迹也已不清,唯独那两个红色指印如烙铁般总是刺痛他的每一根神经。
“告诉我通往冥界的封印在哪里。”他沙哑的嗓音如魔鬼嘶吟。
“天帝已将三界封印对大王封锁。大王再视不见封印,亦打不开封印,永远困在人界。”崔珏将一根白玉簪递给他,“她临死时,曾让我为她戴上这支簪子。”
他颤抖着手接过簪子,紧紧攥在掌中,她送他这根白玉簪时的画面浮现在脑海。她轻悦的笑声在耳边回荡,音容笑貌恍如昨日般清晰却是再也抓不住的幻影。
“二穹哥哥,将来我嫁给你,我们会生出一个什么东西?”
“当然是孩子!”
“不不,我的意思是,你是神龙,我是九尾白貂,我们生出的是龙?还是貂狸?抑或是长着貂尾的龙。”
他笑着沉吟稍许,“我觉得你会生出一颗龙蛋。”
她挥舞小拳头捶打他的心口,红着脸嗔他,“我是貂皇,才不是下蛋的母鸡。”
他笑起来,搂紧她在怀里,“只要是你跟我的孩子,不管生的是什么,我都视他如命。”
“大王。”崔珏的呼唤将他从回忆中惊醒,更紧攥住手中的白玉簪,冷声道,“我要见我的孩子。”
“我做不到。”崔珏冷声拒绝。
“我回不去,便带他们来人界。”霸气的口气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不可能!”
“崔珏,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低狠的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锁魂鞭已现身燃起一簇簇黑色的火焰。
“我以前就是太注重身份之责,才会错失太多。”崔珏亦化出春秋轮回笔。“她两次失去六命皆我所为,连我都恨我自己。”
兔儿在结界内吓得心脏扑腾扑腾乱跳,他们又要开战了。也不知薄薄一层泡沫能不能保护她。就在她担心不已时,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包裹她的结界已在一声鞭响下碎裂,身子被一只大手紧紧抓住,随即飞了出去。
“崔珏,想找回你的徒弟,就带我的儿女来见我。”他掠过竹屋,直接在竹林里消失。崔珏正要追上去,却看到水车旁站着的玄华。
“崔判官玩忽职守离开冥界寻找一个人界女孩,到底什么意思?”他灰色的眸子愈来愈深,唇边缓缓勾起一丝浅笑。
崔珏带兔儿逃亡的路并不顺当,小白老头没有追上来,玄华却追了上来。..见玄华毫无异样,兔儿忧心起来。即便她才六岁也懂得,俩人打架那么凶猛,一个人全身而退,那么剩下的那一个……
兔儿不敢想下去,用力啃着崔珏给她的苹果,好像打发小动物似的叫她去一边自己呆会。看了一眼一紫一蓝两个身影长身玉立在茂盛的梧桐树下,总觉得这样的画面有点美中不足。好像少点什么,要是那个小白在是不是就能更美一些?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毕竟在一起流浪那么长时间。
兔儿丢掉苹果核,拍拍手,也不知玄华和崔珏在说什么,刻意压低的声音她一点也听不见。悄悄挪到树阴下,趁着他们不注意撒腿就往来的路上跑。
待玄华和崔珏发现,俩人一起追来,直接拦住兔儿的去路。
“你去哪?”崔珏问。
“我……想回家。”回家天经地义,谁能阻拦。
“我带你回家。”玄华伸出手攥住兔儿纤细的手腕。
“我自己回去就好,我知道路的。”兔儿挣开他的大手,往方才的大山方向跑去。她一口气跑了许久,连方才那片山峦的影子都没看到。她也不知道在坚持什么,总想回去看一眼才能安心。
玄华似乎很懂得她的心思,一把揽住她的腰身,“我带你回去。”
“天帝!”崔珏前来阻挠,紧张的神色让兔儿更加不安起来。
“让她去吧。”玄华望着怀里的兔儿,眼底的悲伤如貂小白即将凋零的花瓣,“去了,她就心安了。”
崔珏的手抓成拳,眼底的挣扎在经历激烈的斗争,“难道让她看到他……”崔珏没有说下去,深深地望着兔儿,“听话,别回去。”
“我我……”兔儿也说不清楚为何这么想回去看一眼,明明她很厌恶那个怪老头的!甚至不愿意多看他一眼,可能是他的悲伤让她可怜他吧。“就去看一眼,看看他……怎么样了。”
崔珏终还是顺从了兔儿的意思,与玄华一前一后飞回那片连绵起伏的深山。方才他们打斗过的地方一片残骸,山林奇石几乎夷为平地。他就半坐在一颗折毁的大树旁,支着腿一口一口的喝酒。
兔儿站在他的不远处,上下看他那一袭雪白的长衫没有丁点血色,总算放下心来。[。只是他那一头苍白到极致的长发让她心口一阵紧缩。他怎么在瞬间就老的这么彻底?即便容颜没什么改变,兔儿还是感觉到他已老到极限了。
既然他没受伤,她也放心了,正打算离开,他低声唤她过去。兔儿踌躇了下,小步挪过去,他将酒壶递上来。
“跟我喝一杯离别酒吧。”他望着她明亮的眼睛,眼底浮现些许欣慰。只是那种似在看她却不是看她的眼神,实在让她不喜欢。但还是接过酒壶,喝了一口醇香的酒,唇齿间还是甜甜的味道。
“你要走了吗?”兔儿将酒壶还给他。她应该欢喜的,为何不怎么高兴?
“嗯,去很远的地方。”他又喝了一口酒,目光落在不远处玄华的身上,神色平静如水好似一些恩怨情仇都在瞬间泯灭,“哥哥,谢谢你。在我不在的那段日子里,代我保护她和孩子。”
这一声“哥哥”如火烫般灼伤了玄华的心,灰色的眼底隐约有一丝颤抖,旋即湮灭在无边无际的平静之中。若不是他唤了这一声“哥哥”,几乎都忘记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弟。
“兔儿。”他最后又看向兔儿,“我就要去见她了,为我笑一笑。”
兔儿努力咧开嘴笑,生硬的声音在忍不住颤抖,“去见她?什么意思?”她不懂,一点都不懂。“你找到你的妻子了吗?”
“就要找到了。”他无力地靠在树上,手里的酒壶歪在一边,不住有清穹的液体流淌出来,染湿了他的一袭白衣。他对兔儿招招手,声音低弱似是醉了,“过来。”
兔儿靠近几步,他冰凉的大手攥住她柔软的小手,有一股热流沿着他们握着的手不住流入兔儿的身体,融入四肢百骸,顿时身体变得轻飘飘好像有许多蕴藏的力量要冲出她矮小的身体。
“以后再没人胆敢欺负你了。我也就放心了。”他舒缓一笑,目光飘向遥远的蔚蓝天际,有小白白云在风中轻轻浮动。
“貂……我叫你等我的。你可有等我?”
“貂……”
他手中的酒壶掉在地上,流淌的液体飘来一片酒香,散在暖风中渐渐飘远……
“喂,小白?”兔儿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他,丝毫没有反应。抓着她手的大手渐渐放开垂在地上。兔儿紧张起来,又摇了摇他,“小白,小白?”他依旧没有反应,“你别醉在这里,我送你去山洞里面睡,娘说睡觉吹风会嘴歪的。”
“小白?你醒醒。”又用力推了他一把,他依旧一动不动,只有雪白刺眼的长发在风中浮动。“小老头!你再不醒我喝光你的酒。”拾起酒壶盖上盖子,塞在他的手中,“你醉的太厉害了,酒壶掉了都不捡起来。”
兔儿吸了吸鼻子,抓起他垂在地上的手,那手冷得好像冰块没有丝毫温度,“小老头?你病了?我给你暖暖吧。”
捂着他的手半天还是丝毫没有暖意,兔儿抓抓头,“疯老头,你不会醉死了吧。”叹口气,食指放在他的鼻端试了下,果然没了气息。她从没见过死人,还以为应该会害怕居然心情平静的好像他真的只是睡着了。理了理他被风吹乱的雪白长发,又平了平他略微褶皱的长衫,“你我相识一场,怎忍心你曝是荒野。我葬了你,也算弥补你对我家的恩情了。”
她徒手在他身侧挖坑,沙石的土地异常坚硬,割得手指流出血来,还是不住努力挖坑。崔珏不忍心见她如此阻止她,被她回头一笑惊愕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到底是相识一场啊。怎么忍心见他醉死在这里被野狼分是。”擦了把额上的汗珠,继续挖。崔珏要帮忙,被她拒绝,“我自己来就好了。”
玄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微微闭目,似在隐忍着什么。再睁开眼时,已平静如水。只是袖中的手依旧攥紧,踱步到阴申身前,化出一把梳子,轻轻梳好被风再次吹乱的长发。
“你我斗了这几千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本以为是那高高在上的帝位。当得偿所愿,高处不胜寒的孤独让我终于明白,我要的并不是帝位。我到底要的什么?你可知道?”玄华轻轻一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会知道。”弹落染在阴申衣衫上的灰尘,白衣胜雪洁白,“当我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的时候,我与你一样,一切为时已晚。你终比我幸运,不管哪一世她都那么爱你。”玄华的目光落在兔儿已经血肉模糊的手上,一阵心疼却没有阻止,他知道无法阻止。凉声一叹,“弟弟,你小时候总是追着我问,为何神界太子是你而不是哥哥。你可记得你说过,你不想做天帝,你说你不想做天帝的啊。”
兔儿默默挖着坑,手指已痛得麻木仍不停歇……
夕阳的余晖洒下,血红的光芒染红整片大地,倦鸟回巢传来一声声悠长的鸣叫。
玄华亲自抱着阴申下葬,兔儿一捧一捧洒下黄土,一寸一寸掩埋了那雪白的长衫白皙俊美的脸颊,白得胜雪的长发。微隆起的坟冢,兔儿在周围洒下一片花瓣,她记得他说过喜欢桃花的,可时节已过没有桃花,便用野花的花瓣代替吧,或许他也能喜欢。打开酒壶的盖子,洒下几口酒。
“喝吧,你最喜欢的酒,喝好了就去投胎转世做个好人。”兔儿又抓了一把土细心地修了修这座新坟。没有墓碑总觉得不妥。毕竟相识一场,葬都葬了不差一个墓碑。
寻来一块木头,插在坟前。曾在村上的老先生那里学过几个字,“小白之墓”这几个字还是会写的。便用石块在木头上用力刻下歪歪扭扭的字。
一切做完,兔儿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毫不留恋地往下山的路走去。
崔珏有些困惑,自始至终她都没掉一滴眼泪。这样的她,让他觉得有些陌生,兀地又笑了,“你终于决定忘记他了。苦债太多,忘记才是最好的选择。”回头看向伫立在孤树下的新坟,“得了心爱之人的墓碑,大王你也能安息了。”
当年叱咤三界的天帝,统领妖冥两界的妖魔王,最后却落得葬身人界角落的凄离下场。浮云一生,不过化为一撮黄土罢了。他真的死了?自此消弭在三界间?崔珏把玩手中的春秋轮回笔,薛昕的命数确实是在今日终结,可妖魔王阴申的命数……一直都是个未知数。
兔儿磕磕绊绊一路下山,也不知身体是怎么了居然不知疲惫,而且脚步轻飘好像浮在云端,只是无法驾驭熟练不时要摔跟头。玄华跟在身后没有帮忙,似是一位看着刚学会走路孩子的家长。到了山脚下,玄华问道。
“兔儿想去哪里?”
兔儿晃了晃手里的酒壶,“这是小白的遗物,我觉得应该给他的儿女送去,告诉他们,他们的父亲其实很想念他们。”
玄华盯着兔儿看了许久,噗哧笑了。..伸出手眷恋地抚摸兔儿黑亮的长发,一身白色的纱裙像极了她以前经常穿的一身素白。宠溺地捏了捏她细嫩的脸蛋,柔软的声音蕴着些微涩苦。
“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个女孩答应我会跟我走,她最后食言了。”
“哥哥这么漂亮,那个姐姐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兔儿歪着头天真地眨着明亮的大眼睛。
“因为姐姐习惯了忽视我的存在。”清清淡淡的一句话那么苍凉,兔儿好想伸手抚平他微皱的眉心,可她的身高与他差距实在太大。
“哥哥别难过,是那个姐姐太没眼光了。”兔儿拽了拽他蓝色衣袖。他心头一软,蹲下身体与她平视,“那么兔儿可有眼光?”
兔儿想了想,“当然有哇。”
“哥哥带兔儿去哥哥的家,你可愿意去?”他握住她的肩膀,紧紧的再不愿放手。
兔儿又想了想,“先把小白的遗物送去可好呢?”
玄华灰色的眼底掠过一丝苦涩,淡淡的如一池潋潋秋水,“你可不要学姐姐说话不算数。”
“当然,我们拉勾勾一百年不许变。”兔儿伸出染血的小手指主动勾住玄华的手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