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竟下了二十余日。
朱棣瞟着久违的阳光,脸色波澜不惊;普通军卒却是欣喜万分,纷纷解甲脱靴,让自己的身体感受一下干爽的滋味。
二十余日都没睡过一个好觉,吃的孔饼早也不再酥脆。军卒们没有别的盼头,就希望来口热烫热饼,再美美睡上一觉。
但他们也知道这都奢望,毕竟军令早已下达,雨后便要拔营。
一个时辰以后,十万燕军沿白沟河徐徐南下。
对于军中情形,朱棣自然十分清楚;虽然拔营的军令不会改,但他并没有催促行军速度。
再者雨后路泞,车营辎重确也快不起来。至夜再扎营,不过南行四十余里。
哨兵则早已出动,并且陆续带回南军的消息。
夜里亥时初刻,朱棣招众将议事,道:“现军情已明,李景隆今日亦向北挺进五十里,与我们相距不过百里。明日各自行军,后日必然有一战。你们且说说,眼下可有什么难决之事?”
朱能道:“殿下放心,虽则军卒身体多有不适,但士气极高,待今夜歇过,定会恢复如初。”
陈亨道:“军卒身体情况不足虑,李景隆恶毒之至,损我张玉两万余人,兄弟们早已奋愤难当,想要以牙还牙。”
张真点头道:“士气高涨固然是好事,但李景隆不仅恶毒,还十分狡诈,不得不防。眼下两军皆在河东,但不排除他会派兵西渡……”
朱棣摆手道:“雨后河水猛涨,他渡河不易,况他是逆流而上……”忽地一顿,笑道:“我倒突生一计,你等听听如何。眼下水流湍急,但喜我在上游,若是西渡一队人马,待两军交战之际再顺流飘下,对敌截击,定然会有奇效。”
众将闻得西渡,不由得想起张玉,心中均有些伤感;若不是李景隆那恶毒又奇怪的雷阵,此时哪需要再分兵西岸?
朱棣亦是知道众将所想,缓了缓语气,道:“此时与当日不同,首先苏家桥便不能再用,只能用木排强渡,如此却有极大的危险。你们且议一议,若是不可行,此计便不再提。”
众将思索。
张真沉思道:“正因为危险,所以成计。李景隆当是万万不会想到此策,所以我以为燕王此计甚善。”
朱能点点头,起身请命道:“殿下,我愿率兵西渡。”
朱棣面露感激之色,道:“我有你等良将,何愁一个九江儿?哈哈!”
众将亦是一笑,随后纷纷向朱能出主意,如何才能又快又安全地渡河。是末,朱棣再作布置,当如何行军布阵等等。
次日天明,朱能即率一万军卒伐木,制成一面面木排,全军轻装渡过河去;朱棣则率军先行,继续向南进发。
………..
李景隆下令拔营。
白沟河之战终于来到,这让他忍不住有些激动;虽然和最初的计划相比,可能自己救世主的形象不会那么立体,但打败朱棣好歹也是大功一件。
白沟河作战计划实施得不错,包括与历史上不同的苏家桥一役。
按历史记载,当是朱棣从苏家桥而来,受到平安伏而败;李景隆在慎重的前提下给平安作了安排,同时在苏家桥一带早早埋好了雷。
说句实话,李景隆并没料到张玉会提前而至,但更没想到平安会那么有力地执行这个计划,从而让张玉白白送来两万颗人头。
如此看来,平安可当大用!
大军延河北上,横铺十里、旆旗密织。路面还未干透,没有飞天蔽日的扬尘,只是闷雷般的脚步声。
大军渐行渐远,雄县恢复了宁静。
陌路蹲在地上,看着一只蚂蚁顺着树叶边沿不停地爬行;树叶飘在一汪积水中,它找不到上岸的路。
见王大炮踩着泥泞过来,陌路赶紧将树叶轻轻拿起,又轻轻地放在一处干地上,看着那只蚂蚁离去。
王大炮笑道:“小路,你真不应该参伍,你应该考秀才,当个教书先生。”
陌路有些腼腆,轻轻地摇了摇头。
王大炮看着已经看不见大军的前方,笑道:“大将军真是好,我们本是先锋,却被他调回雄县,这样便有可能不去作战。”
陌路道:“只是作战地点不同。”
王大炮瞪大了眼睛,道:“你又看出了什么?”说完又警惕地向四周看看,再低声道:“小路,说你不适合参伍吧,好像你对打仗还挺在行。说你懂得打仗吧,结果你又什么都不明白。”
陌路道:“我确实不明白行军打仗的事情,只是觉得大将军不会让平将军守在城中,而要给他另外的军务。”
王大炮想了想不明白,更知道问陌路也问不明白,笑道:“这关我们什么事?能歇一天是一天,能吃一顿是一顿,等哪天战死了,也就一了百了。来给哥说说,刚才在想什么?把你的烦恼说出来,让哥乐一乐。”
“没想什么,也没有什么烦恼,就是觉得那只小蚂蚁可怜。”
“笑话,它能有我们可怜?”
“不是笑话,我们还能相互说说话,它却是孤零零一个。”
“嘿嘿,书呆子!唉,说真的,你没事的时候会想着谁啊?”
“爹娘已过世,又没兄弟姊妹,无人可想……”
陌路怔了怔,脑中闪过一道蔚蓝身影,心中莫名感觉有些温暖。
现在他已经知道并且确定,那个身影与自己颇有渊源;但又深知彼此的身份地位却完全不同,竟是不能像父辈那样以友相认。
说不出来是伤感还是落寞,又或者是本来便有这种偏悲观的神色,他沉默起来,王大炮立即感觉心中发堵。
片刻,王大炮实在受不了,便转移了话题,叹道:“大将军的雷阵好生厉害,那天夜里就像天崩地裂一样。啧啧,小路,你说说这次又要炸死多少人?”
陌路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会炸死多少人,但我记得那个地方埋的数量却是少了许多,应该没有上次那么厉害。”
王大炮摇头道:“打仗就是造孽!”
陌路没有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房小旗的喝声传来,二人赶紧随去集结。
半个时辰后,陌路出了城。身在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军列中,他觉得自己真像那只小蚂蚁。
及至河边、上了木排,他这种感觉更为强烈。四面全是汹涌的河水,该去哪里上岸?
上了西岸。
上岸后陌路忽然觉得王大炮说得对,他们似乎比那只蚂蚁还要可怜;蚂蚁至少还有他出手相援,而他们则多半靠运气才得以安全渡河。
他有运气,但不少军卒却没有。渡河过程中,在他眼界范围内看到的,便有不少于百人因木排垮散而被冲没了头。
天黑以后,三万人马才完全过河,然后像夜色里的蚂蚁排着长长的队伍向西行去。
陌路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心中甚是纳闷;敌军在北,平将军为何要向西?
这个疑问直到第二天他才弄明白,原来平安率三万人马行至白沟河十里开外,然后才折转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