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锋死后,朱芸发现自己怀孕了。
正当她又要去寻死觅活的时候,她的衣角被一头小鹿咬住了。
仿佛瞧见它清澈大眼里的劝告,朱芸无来由一阵烦躁,抬脚就往小鹿的身体踢去。“忠心的狗东西!”
她总算是明白了,这小畜生跟那个贼人是一伙儿的。起初叼着那人来到家门口求救时,还有那人死后,它又叼着他到深林里埋葬,现下,它又来阻止她自杀。
如今,她是什么都没有了,爱她的人也死了,她无依无靠,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孽种,这叫她如何能不恨?
她虽不待见小鹿,然每日的餐食却是少不了它的。
怀孕的人,较为情绪化些。她脾性暴躁时,就会对小鹿又踢又打,她感伤抑郁时,索性抱着小鹿,搂着它的脖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鹿清澈的眼里弥漫着哀愁,望着坟里的那个,瞧着身边的这个,它想,这些凡人,何苦自我折磨呢。
后来,朱芸的孩子还是没能保住。倒不是她故意把孩子堕了,而是她早起时到后林赶鸭时,不小心跌了一跤。
孩子没了之后,朱芸整个人更加抑郁了,勉勉强强撑了半年,便在那年秋季香消玉损。
小鹿默默地瞅着她消瘦苍白的脸,而后将她叼着到了后山,合着严锋的坟墓,一起葬了。
于是,它就这样,在墓前守了他们三十年。
三十年后,它便离开,在人间寻找转世的他们。
它的修为才堪堪四百年,未满五百,是以没有法力傍身,只能依靠着灵敏的嗅觉去寻找他。
约莫再过七十年,小鹿终于在一片荒漠中找到他。
他的眉眼依旧俊朗,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当年那身杀伐果决,成了如今的温润沉稳。
严锋瞧着这头见了他,大眼里便储满泪水的小鹿,有些惊奇,忍不住伸手,去揉揉它的脑袋,问:“你认得我?”
话落,它点了点头,前腿迈进一步,没有角的头往他的怀中蹭了蹭。
严锋看得失笑,“好罢,看来我和你有缘,如此,便同我会回府吧。”
上一世,他是杀手,渴慕普通百姓家的生活。
这一世,他是商人,终于过上了平民生活,可是……平静久了,他却向往起了江湖。
夜里,他在庭院前舞剑,小鹿就坐在石阶上看着。
一人一鹿,相处得分外的和睦融洽。不知为何,严锋总爱盯着它清澈的大眼,然后跟它吐露不为人知的心事——
“鹿鹿,你说,如果我放弃了偌大的家业,提一把剑,带一壶酒,牵着你一起去闯荡江湖,浪迹天涯,你觉得如何呢?”
小鹿望着黑漆漆的夜空,眼里却陷入了某种憧憬,似乎一人一鹿的生活,还真的不错呢。随即,它像是想到什么,它突然起身,咬住严锋的衣角,拉着他往前面走。
严锋不懂它为何牵引着自己,但也知道这小鹿极有灵性,遂跟着它出了严家的府门。
近了,近了。
小鹿在前面带路,领着严锋穿过一条条夜街,最后,在某个街角顿住了脚步。
夜风徐徐,风铃轻轻响动。眼前的姑娘身形窈窕,行走在月光下,为行人递出一朵月季花,清浅的嗓音在街上回荡——
“卖花,两文钱三朵……”
是,她就是转世的朱芸,这一世贫苦出身的卖花女。
小鹿站在月色里,看着严锋缓缓地走近了她,明明紧张急促,却还故作镇定地说:“姑娘,你篮子里的花,我全要了。”
朱芸抬头,乍一看到这张俊朗的面容,俏脸儿红了红,低着头说:“一共……一共十五文钱。”
在她把花篮递过去的时候,他的手不经意地从她白嫩的手背滑过,惊得她打掉了花篮。
朱芸忙蹲下身去捡,却被一只大手握住。她的脸瞬时红得要滴血。
“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为什么我觉得你,好眼熟。”他紧紧地握着她,不让她挣脱了去。
月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地面上的两个影子,看来仿若情人的亲密无间。
小鹿远远地看着,而后迈开四只腿离开了。
说什么想要浪迹天涯,那是因为你还未立业成家。待你妻儿在怀,你便不会再想去闯荡天下。
它活了四百多年,自诩对凡尘之事看得通透,也知道,也明白,这一世的追随、寻找他的真爱,都只是为了报恩罢了。
可是,当听闻他要和朱芸成亲时,它却胆怯了,不敢到大厅去参观他们的婚礼,于是,它默默地离开了。
那天,严府宾客满门,热闹非凡,谁也没注意到大少爷的宠鹿跑掉了。
严锋吃了很多的酒,整个人醉醺醺的。他的弟弟严少安却不肯放过他,一杯又一杯地灌他。喝醉了的他,没注意到严少安愤恨的眼神。
“老二啊,快别让你大哥喝酒了,要是灌醉了,今晚洞不了房怎么办?”严老夫人开口了。
严少安依母亲所言,不再灌严锋,反倒是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的酒,豪气地往喉咙里灌。
那晚,严锋跌跌撞撞地入了洞房。
掀开盖头的时候,入目那娇美的容颜,让他心神荡漾,从而忽略了她哭得通红的眼角,两颊尚未干涸的泪痕。他迫不及待地将她抱起,送入了床帐,进入了她的瞬间,他舒出一口气,闭着眼说:“芸儿,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让你成为我的妻子。今夜,我很开心。”
朱芸躺在他的身下,皱着眉,闭着眼,不言。
翌日,有家丁告诉他,平日里养着的那头小鹿,不见了。
严锋却不在意地摆摆手说:“不用担心,它自己会回来的。”
在他看来,那头鹿具有灵性,不会迷路或者走失。它兴许在府里待闷了,出去走动走动。
可过了好几天,小鹿还是没回来,他便开始慌了,忙命人去四下去找。
朱芸穿着华贵的衣裳,脸上涂抹着长安城最好的胭脂,她随意地问道:“那头鹿在夫君心里那么重要?”
严锋闻言,他难得有些怔忪。其实,那也不是很重要,只是已经习惯了它在身边。
严府的人寻遍了长安城之后,还是没能找到小鹿。
在严锋准备亲自去找的时候,他爹来告诉他,之前与沧州商人合作的那批丝绸,好像出了点问题,让他即刻启程,到沧州去瞧瞧。
严锋没法,只好放弃了寻找小鹿的打算。当天晚上,严锋狠狠地要了朱芸一整夜,不听她的求饶。是以第二天他神清气爽地醒来,朱芸还在睡,闭着眼,秀眉疲惫。严锋不舍地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说道:“真希望我回来后,能听到你有了身子的消息。”
但,他没想到,他不过是提早回来了十天,趁夜急赶回来,想要看看他的娇妻,却在自家的东院,听到那令人血脉偾张的喘息声、呻吟声。
男子沙哑低沉的声音饱含笑意,说话时,尾音有些不能自持的颤抖,“和我大哥比起来,谁更让你快乐?”
那女子脱口道:“自然是你!”随着最后一个话音落下,她似乎被送上了巅峰,不能控制地尖叫出声。
严锋站在灯火阑珊的夜色里,整个人如同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
直到他的衣角被什么东西扯了扯,他才回过身来,站不稳地踉跄着。
低头,却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小鹿。
那晚,东院夜深人静,也不知那些值夜的奴才滚到哪里去偷懒,以至于他一个大活人出现在这里,也无人知晓。
他摇摇晃晃地出了府,到了一家早已打烊的酒馆,使劲儿地拍门砸门,使得那酒馆的老板不得不披衣起身,骂骂咧咧地给他拎了一坛竹叶青。
严锋拎着酒就直接倚倒在街边,开了坛子,仰脖大口地吞饮着。待到酒坛空了,他一把将坛子摔了出去,听到那破碎的声音,他觉得就像自己心碎的声音。
搂住小鹿的脖子,他又对它吐露心事了,“我竟不知,她会和二弟有私情……呵呵,其实我早就该知道,早该知道她心里有了人的,可我就是要娶她,我以为全心全意对她好,她就会接受我……”他语无伦次的,一副醉得不清的模样。
小鹿默默地让他依靠着,也知道他其实清醒着。忽觉脖子上一烫,是他的眼泪。小鹿转头,轻轻蹭了蹭他的脸,好似在安慰他一般。
他严锋竟然落到要一只动物安慰?他嗤笑自己。眼中闪过一道寒芒,他突然站起,快步往严府走去。
小鹿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大眼里装着疑惑。
严锋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它,“我去杀了他们,你觉得如何?”
小鹿瞪大了眼睛。
完全不能阻止的,他光明正大地走了正门进去,惊醒了府内的下人。
管家看到突然回家的大少,脸色瞬间白了。严锋注意到他的脚步似乎正要往东院去,顿时勾起一抹残酷的笑。走过去,宽厚的手抓起他的衣襟,用力地甩到墙壁上去。
下人们都呆住了,看着突然发难的大少。
“拿刀来。”他喝了一声。
浑身翻滚的煞气吓坏了众人,对他的命令不敢不听,当下就到刑房里拿了一把明晃晃的大钢刀来。
严锋伸手夺过,不顾众人惊悚的目光,立刻前往东院,然后,踢开了紧闭的房门。
许是他们顾着偷欢,忘了锁门,房门一下子就被踹开,惊到床帐里纠缠的两具身影。
当严少安看清他大哥的脸时,他只是慌乱,并不惧怕。反正是大哥夺人所爱在先,这次他一定要据理相争,把朱芸夺回来。下意识地把朱芸护在身后,他镇定地说道:“大哥来得正好,小弟刚好有话……”话说到一半,就看到严锋手中的钢刀!
这一刻,他终于感到惊惧!
“大哥……你、你别冲动,你听小弟解释!”他抱着浑身颤抖的朱芸,不断地往后退缩。
严锋握着钢刀,一步步地逼近他们,那眼神让人不寒而栗,让门外的下人产生一种他是杀手的错觉!明知道该去阻拦大少的,可看到他那样阴沉的目光,他们便胆怯了。
“你们,该死!”他向来知道,自己的表面上再端得如何温润有礼,骨子里却是藏着一丝狠戾的。他容不得背叛,更容不得他爱的女子被人染指,被染指的东西,他决计不会再要,如此,便只能毁灭。
当他举刀,干脆利落地劈向这对男女时,他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叫嚣。
他们的血溅上了床帐,有几滴甩到他脸上,他一点都不恐惧,也不手软。他的动作猛烈而从容。那把刀握在手里,十分的稳当且娴熟,游刃有余。好像这种暴力血腥的事情,他本身就做过不少。而心,也是麻木没有波动的。
严府乱了。
严锋被官府的人带走。
四日后,断头台斩首示众。
严锋半跪在刑场上,神色不悲不喜。台下人头攒动,全是围观的百姓,他们对着他指指点点,各种谩骂都有。人们只记得他杀弟弑妻,却忽略了根本的事实:弟不恭,妻不贞。
他冷漠地笑了笑,在人群中巡视了一圈,没有看见他的父母。
他想起那晚,他娘急急赶来,见到满床的血腥,当下就哭得肝肠寸断,当着下人的面,打了他好几个耳光,情绪失控的她还想捞起那把钢刀向他劈来。
最后,还是他爹阻止了她的行凶,二话不说就命人去通知衙门来抓人。
在他们眼里,他严锋终究是不及严少安受宠的。
他的人生如此荒败,似乎天生就是个凉薄之人,活该得不到亲情和爱情。
正当刽子手的大刀挥落时,一条灰白色的影子如闪电一般,冲了过来,直把那刽子手撞到一边去。
严锋意外,侧头就见到小鹿焦急的眼神。
其实,他若想逃,仅凭衙门这些小喽啰根本就抓不到他。
他认命了,不想逃,于是,他便站在这里。在做好赴死的准备时,小鹿却来救他。
单是它冒着被世人宰杀的风险来救他,他就不能辜负它的心意。
是以,一人一鹿极为默契地逃之夭夭。
严锋终于实现了闯荡江湖,浪迹天涯的理想。他的身体是自由的,但他的心却被什么东西束缚着。
在江湖漂泊了几年后,他莫名得了一种恶疾,然后开始卧病在床,疲惫地躺了一段时间,便支撑不住地沉沉睡去。
小鹿看着他长满胡渣的脸,豆大的泪一颗颗掉落,它把头拱在他渐渐冷却的胸怀里,悲鸣出声。
其实它知,自从离开了那个地方,他的生活看似自由而散漫,可他的心却困在长安城里,终身不得自由。
原来,这世间最不公平的,便是情之一字。
爱时,深入骨髓。
恨时,毁天灭地。
而有多爱,就有多恨。有多恨,就有多难忘。
严锋到死,还是惦记着那个背叛他的女人。
小鹿仰头长啸一声,它发誓,下一世,它一定要以人身,出现在他的面前,它要爱护他,不让他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