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得,昨晚半梦半醒间,身上人如不知满足的饕餮一般,寸寸深入,周而复始,不曾停歇。
墨发如瀑般,倾洒在锦被上,更添几分绚丽旖旎。
也记不清攀上几次巫山的巅峰,那人还是不肯罢休,直至嗓子叫哑,还是无力阻止他。
次日醒来时,腰酸软得无力抬起。
冬日柔和的阳光照在脸上,我下意识地用手遮掩,而后转头,看到的,是空荡的床侧。
空气中漂浮的,是窗花栀子花的香气,并非那欢爱后的气息。
屋里的一切整洁干净,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过,而昨晚,只是一场春梦罢了。
梦醒时,了无痕迹。
我披衣下床,缓缓地走出主屋,转头去看石桌上的鱼缸。
那条墨鲤还在水里。
我定定地看了它半晌,拿来一包鱼粮,撒到水面上,静静地看着它将鱼粮吃了,我便退了回去,煮一壶茶,坐在躺椅上看着话本。
一人一鱼,默然无言。
待到晌午,日头大盛时,我收了茶具,正想将鱼缸端到阴凉的地方,忽然,就见它翻着身子,一动不动。
心中一颤,我伸手去摸它的鱼身,却不见它动弹。
长指尖尖地刺入它的肉层,它依旧不动,但,它的眼睛一直是睁着的。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快步进屋,带了银子就往外跑。
当我将老大夫带到家里来,指着鱼缸的墨鲤求他医治时,他瞪大了眼睛,气得胡子颤巍巍的,“你竟然要老夫来救一条鱼?”
我淡淡地说:“我有的是银子,只要你治好它。”
“什么银子不银子的问题,”老大夫看了那鱼一眼,甩袖出门,“鱼都死了,就是华佗在世都救不了!”
话落,拽着他袖子的手缓缓滑下,不再阻拦他。
我默默地站着,不知不觉,泪流了满面。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一直都知道,这条墨鲤,就是他。
之前一直装作不知,只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是以,从未捅破那层窗纸。
昨夜,他是真的来过,可为何,在那样要了我的身之后,便跑得无影无踪,就连真身,都死去了呢。
我不懂他突然会修为尽失,变作一条鱼,更不晓得他昨夜又是如何变成人身。
恍惚间,我想起了小鹿,为幻化人形而不惜一切代价。
所以宁俢,你也选择了跟小鹿一样的道路了吗。
这时候,我回想到了羊皮卷。
跌跌撞撞地跑进屋,取出珍藏在黑檀木箱里的羊皮卷。
我努力地平复心绪,将我的故事,讲给‘画境’听。
可是,不管我如何讲述,它的光芒从未亮起。
心中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正当我气急败坏,恨不得把羊皮卷一把火烧了的时候,
一个醇厚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公主可知,自从您放弃了仙根重塑的机会时,‘画境’就已经失了效?”
我猛地回头,见到的是一张英朗的脸,正是当日在面馆,将墨鲤强塞给我的那个男子。
他见我沉默着,便继续道:“‘画境’是月老的法宝,以修复世间姻缘为主的宝物。自您下界,帝君便央了月老将此物送了您,作为您修复姻缘重塑仙根的利器。而您既已放弃修复第六十桩姻缘,这‘画境’便也失去了灵力。”
我颓然地瘫软在地上,心绞痛不已,前所未有的悔恨铺天盖地的向我袭来。
天权星君摇头叹息,“公主当初若答应星君修复第六十桩姻缘,回到天宫,司命星君就不会受到帝君的惩罚,服下焚元丹,毁了仙身,散去修为,变做原形。更不会在昨夜央求丘逸仙君,施了法,让他变回一夜人身,与您重逢……”
他每说一句,心口上的刀便落了下来,一寸寸地凌迟,绞痛难忍,在他全部说完后,心,已是鲜血淋淋,支离破碎。
那痛意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快要窒息。最后,在他惊异的目光下,哇地一声,生生地吐出口血来。
“公主可要紧?”
我掏出手帕,轻轻擦拭嘴角的血迹,苍白着脸,讥诮地看他,“这不是你们想要的么,要他死,也要我死。”
他禁不住地睁大了眼,其中不掩讶异。“这……你从何得知?”
我冷笑一声,空洞着眼,望着门外那丛栀子花,没有解释与他听。
帝君既然让宁俢服下焚元丹,又让天权星君将他的鱼身送到我这儿来,必是想过,我一定会认得他。
而昨晚,狐仙丘逸如此善解人意地出现,告知他变作人身的法子,即便再大的风险,也料到他会答应,如此,不是间接将他送上死路么。
“你敢说,丘逸昨晚来此,不是帝君授意?”
他支吾着,不答。
这般情形,早已说明一切。
天权星君离开的时候,顿足看我,“公主该谅解帝君,他不会害你。”
我无力地摆摆手,这位半途杀来的父亲,从我认了他那一天起,这生活便是跌宕起伏,从未有过一天的舒坦。如此看来,他不像我的父亲,反倒像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往死里折腾我。
幸好,我没有对他产生什么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否则,亲情和爱情的伤害双管齐下,我还不被逼疯了。
后来的日子是怎么样的呢,我都快忘记了。
一个人守在这座清冷寂寥的别苑,没有人来陪伴,没有鱼可观赏。
没有闲心喝茶看书,没有兴致出门走动。
在第三年的春末,桃花败了,梨花开了,最后全部落尽,碾作尘泥时,我抱着那个空荡荡的青花瓷盆,躺庭前的竹制躺椅上,枕着一席春梦,沉眠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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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金星捋着长须,拄着灵杖,对帝君说道:“公主这一世的阳寿终于尽了。”
帝君那身威严的正气,在听到这句话时,尽数消弭。
他弓着背,眉目瞬间沧桑,一下子老了几百岁。
“她一定觉得,朕一直在害她。但她必然不知,朕会补偿她之前受过的苦。”
金星不知该说什么好,这父女两人,一个不顾意愿地将责任压在她身上,私以为是为她好。另一个渴慕自由,将这些责任当成躲避不及的劫难。
“陛下,度厄星君来了。”金星提醒道。
帝君侧过身,看着半跪着待命的壮年男子。
“她的命数都安排好了么?”帝君问。
度厄星君稳了稳头顶上的高帽,恭敬地答:“已安排妥当,只需入了轮回。还有司命星君,我已将他的命盘与公主捆绑在一起了。”
帝君颔首,挥手让他退下。
金星笑眯眯地,“公主定然不知,陛下您许了她和宁俢生生世世的天定姻缘。”
“朕不求她感激零涕,就希望她能好好的,莫要再怨恨我。”帝君摸了摸下颔厚重的黑胡须,看着脚下的芸芸众生,感慨道:“说起来,朕之前竟然没发现,钟天王是个称帝的好苗子啊。”
金星嘴一张,将心里那句‘那是您眼拙’咽了下去,干笑道:“陛下英明,如今发现也不晚。先前,钟天王太执着于情爱,现下终于断了尘缘,正是统领三界的新帝的最好人选。”
帝君扬了扬眉,“不管如何,朕还是觉得玉儿最适合。唉,真是可惜啊……便宜了钟天王了。”
这边正感慨着,月老那厢则憋屈得不行。
“师尊您莫要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小仙童在一边抚慰着闹脾气的月老。
“哼,”月老顶着一头发白,气急败坏地跺跺脚,“陛下真是欺人太甚,仗着自己是天界帝君,便来我这儿耍无赖之事,偷了我的定情索!上回拿走了画境,我都还没算账呢!”
这定情索,可是月老钻研了七千年才做出来的,用途在于捆绑一对男女,可令他们生生世世都不会错过彼此。
小仙童跟着老顽童的月老时日久了,便学了一脑子的坏点子,他意味不明地说:“师尊,徒儿听说,那灵玉公主下一世是皇室公主的出身呢……”
月老闻言,重重地哼了一声,暗道玉帝那老儿,就知道给他女儿弄个吃香喝辣不愁吃穿的身份。
既然夺走了他的定情索,那么就要付出点代价!
“我得到度厄星君那里,让他将公主的人世身份改成贫苦的乞丐!”
小仙童噗地笑出声,“师尊您忘了,那度厄星君可是陛下的人。”
“是他的人又怎么了!”月老脾气一上来,可是不管不顾的,“他度厄星君要是敢不听我的,他就别想让我给他和牡丹仙子牵红线!”
是以,当那度厄星君被戳中命点的时候,不得不将灵玉下一世的尊贵身份,改成……贫民农女。
他自然不敢真的改作乞丐的,虽然他怕月老的威胁,但也害怕帝君的惩罚。
一想到那见鬼的焚元丹……度厄星君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灵玉投胎那天,月老十分机智地躲到昆仑洞去,对徒儿说:“若是陛下来找我,你就说,我闭关去了!”
他料得没错。
在灵玉投胎那天,帝君眼巴巴地守在回光镜前,看着小灵玉降生的模样。
当他看到那乱糟糟,臭哄哄的马棚里,一个肥黑的妇人拉粪一样的,轻松将灵玉生下来时,帝君整个人都石化了。
然后,便是震怒——
“来人,将月老给朕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