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才不就跑掉了嘛。”
那人握着天蚕丝的手一紧,问道:“这个哪里来的?”
“什么?”
“天蚕丝!”
少年扬唇一笑,不愧是建安城,天子脚下、当时繁华锦绣云集之地,竟然有人识得此等宝物。“区区在一个西域客商处购得,阁下若有需要,区区可以告诉你那个西域客商的下落。”
反正米可苑此人生性狡诈、不守信约、祸害一方,早已经是众矢之的,刚好找个人搓一下他的锐气。
“西域客商处购得?原来不只是山贼,还是个外族细作!”
“细作?”少年听此二字,眉心一皱。“区区是堂堂华夏子弟,做的是正经买卖,山贼细作之类的名头可担不起。”
“你既不是山贼细作、怎会在此?”
那少无奈的又皱起了眉头:“因为区区不幸,沦为山贼的买卖了呀!”
“山贼的买卖,肉票?”
“……正是!所以说区区不是什么山贼细作,区区只是倒霉悲催的初到建安就被这帮杀千刀的货色掠到此处,然后又不幸的赶上某心思深沉的厮放火烧山、屠杀生灵而已。这位……怎么称呼?”
那人冷笑一声,说道:“裴千江!”
少年蜷缩着手指,颇为恭敬的拱了拱手。“裴兄,区区真的是无辜的。区区只是建安城中南塘商舍的一名采办。请裴兄,明鉴。”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两字。“放过!”
“南塘商舍?”裴千江眸子一沉。”你是花家的人?”
“正是!”
裴千江握着天蚕丝的手青筋泛滥,原本冷漠的容颜阴云翻滚、纠结扭曲,如同鬼魅。少年忍不住让后退了一步,花家到底在建安造了什么孽?怎么这些多人听见他姓花反应会如此奇葩?
“花家的人更该死!”
那道冰冷的声音此刻竟比身边的烈火还要炙热,少年紧紧的按着狂跳不止的胸膛,扯着僵硬的笑容,不解的问道:“裴兄,花……花家的人怎么招惹你了?”
裴千江几乎是从牙缝里磨出那句话的,仿佛将花家所有人都在牙缝里磨过一边、碎成齑粉。“五年前,我家四娘子死在花家!”
死……死在花家?
少年脊背一僵,他怎不知有这种事!
五年前他的命犹在一线之间,花家的人岂会有心思去谋害他人?
“裴兄,请问你家四娘子名讳?”
裴千江轻捻了一下手中的天蚕丝,五年前他身在玉门关,也曾从一个客商处购得些许天蚕丝,那原本是为四娘准备的。
承君之诺、必守一生。
可是他曾许下诺言的人却在他归来的时候香消玉殒了。
这份憎恨他始终深埋心底,因他一直未找到合适的契机发泄,现在他知道上天为他准备的契机已经出现了。
他森冷的看了一眼对面一身狼狈、满脸尘灰的少年。
“我家四娘子……”
四娘。
莫要再觉得委屈,也莫要哭泣。
黄泉路冷,千江送人下去为你开道!
“她的名讳……”
珈兰。
珈兰。
郎君常常这样唤她,浅吟低笑之间,咒语一样的呼唤。
无论多么轻的语调,她都能听的到。
默默的看过来,微微一笑。
他,看着那样的郎君,看着那样的四娘,偶尔也会偷偷的在心底唤一声。
珈兰。
“你不配知道!”
银枪虽已脱手,但是短刀仍在,锋芒毕露的凶器在橘红色的火光里燃烧着心中的恨意,急欲嗜血的欲望纠缠,将心中饲养的恶鬼唤醒。
少年因畏惧一步步的后退,连火焰吞噬身躯的痛疼也来不及感受,只是哆嗦的却坚定看着那人血丝满布的眼睛。“花家虽是商贾之家,但是从未做过有悖天道之事。开门做生气,和气生财。”
我呸,这都是什么!
“不是…是和气生财!我家所行皆是治病救人之事,你家四娘子若真是不幸死在花家,也是命该……不是!是不幸陨落了,是为天命,非战之罪呀!救命呀!”
他急速的往后退,一脚踩歪,堪堪要跌倒之际,短刀已经当胸刺下,一寸入肌理,痛已经蔓延开来,他虽痛得要命,却依旧庆幸,因为那把刀停住了。
刀锋处,血色漫染。
少年紧咬着唇与裴千江怒目而视。
在他们之间隔着的除了那柄短刀,还有一线游丝。
金色的,在火光中耀眼夺目。
少年紧紧的掐住金丝的两端,任由手中的血蔓延,苦笑的看着那人持刀的手,手腕处缠绕着名动天下的天蚕丝。
“你的刀快,可是你的刀再快,断腕之人如何执刀?”
裴千江的脸扭曲了一下,少年一点都不想去猜此刻此人若是脱困会手刃自己的决心,因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绝非此人对手。
“裴兄,我与你无冤无仇,即便你说你家四娘子命丧花家,可那也不是你杀人逞凶的借口,她若有灵见你如此,当作何感想?况区区自幼体弱,此身养成不易,多累爹娘。区区死不足惜,可高堂犹在,区区数年未归家,即便区区该死,是否可容我先行拜见爹娘?”
他说极其诚恳,诚恳的连自己都感动了,可裴千江却依旧神情冷漠的看着他,刀虽未继续刺下去却也未撤离。
少年无端的轻笑了一下,幽幽说道:“五年前区区病重,命悬一线,虽被我家三郎强留人间,但区区知道那时我便该也罢你要杀便杀,区区只是……不甘心……因我终究让三郎再痛苦一回。”
少年的手一扬,背在身后,天蚕丝松脱,沿着裴千江的手腕一点点的滑落,因刚才的束缚手腕上浮现一丝殷红的痕迹。
裴千江看着少年满是污浊的脸上扬着笑意,眉目却清俊如水,一瞬间仿佛看到了五年前的四娘。
束缚他的天蚕丝已经脱落,但是心底的涟漪却动荡开来。
他紧紧的握了握手中的短刀,到底没有在刺下去,看着少年空洞的眼眸心底一沉,四娘天性纯良、从不与人交恶,到头来……
“你走吧!”
嗯?
五郎眨了一下眼,几乎有点无法相信这样的转变,但是他脚步迅速后移,转身欲朝山顶奔去。
“站住!”身后传来裴千江低沉的声音,五郎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转过身小心翼翼的看着他。
裴千江依旧怒视着他,冷声说道:“不许上山,滚!”
五郎微怔,脚下停滞片刻,便迎着风狂奔而去,因火而斑驳的衣衫早已没有了初时的风流俊逸,只有腰间的丝绦牢牢的束缚着凌乱破旧的衣衫,将他在火光里的身影勾勒的纤细如柳。
擦肩而过的瞬间,裴千江注意到少年眼中璨如流星的辉煌神采,那是逃出生天、远离危险的雀跃。
四娘,你也曾如此。
也曾。
一支箭破空袭来,带着风穿林梢的鸣镝声,直直的袭上少年的后心,风与火的交缠里一个矫健的身影疾驰而过,修长的手牢牢的扼住那支致命的凶器。
“你做什么?”裴千江折断那只利箭一脸阴沉的看着来人。
山上那人逆着风而来,黑色的衣衫猎猎作响,那人与他有着相似的眉眼,却有着更浓烈的杀气,此刻只是似笑非笑的回道:“灭口呀,他说过此间之人一个不留,你想违抗命令?”
听到此言五郎的身体僵住了,一脸惊恐的看着裴千江,裴千江察觉到他那样的目光不由得皱了一下眉。“这个人……只是一般平民,并非山贼……”
五郎微怔,这个人在维护他,即便他是花家的人,即便他们之间也许有着不为人知的仇恨,但他始终不愿因私怨而会公义,不愿滥杀无辜。
“一般平民?”来人幽幽的笑了一下。“花家的人也算一般平民?”
裴千江的手顿时青筋泛滥,他听到了!
那人看着他这样的表现眼底的愤恨更加炽烈,手一抬便是弯弓射箭,箭在弦上,铿铿然,昭示着他心里无限的杀机。“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这一切都要拜花家所赐,此生之恨,只能由花家人的血来祭!”
这恨、这伤、这痛,是他一辈子的耻辱!
他牢牢刻在心底,一日不敢或忘!
裴千江被他眼中的森然地狱骇到,心底泛起滚滚酸涩,他们同样身为三郎的侍从,身为裴家的侍卫,因从小守护的四娘无端离世而伤心欲绝无可厚非。但,千城不同。这么多年,他一直深深的陷入内疚中无法自拔,因他那时明明就在四娘跟前、却阻止不了事情的发生……
可那时即便是三郎也无力阻止不是吗?
“千城,四娘不会愿意看到……”
箭,破空而来!
裴千江无奈出手,再次截下,然而他截得下第一支却截不下第二支,截得下第二支却截不下第三支。
三箭齐发,箭箭致命!
第三支箭在裴千江的视线里划过,将天空划破,将心弦拉响,他身体僵住,因为眼前少年喉咙间的一声闷哼。
箭,穿破胸膛,裂心之痛无可抵挡,排山倒海袭来!
五郎怔怔的看着胸口战巍巍摇晃的箭尾,眼底一片晦暗,他挑了一下僵硬的唇角,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一歪倒在了满山灰尘中。
明明,初回建安。
他连家门都还未踏进。
客死异乡也就算了,他竟然死在建安城外。
死在家门外。
三郎,你该多心痛!
“裴千城!”
耳边是裴千江满含愤怒与悲伤的嘶吼声,听着那样的声音五郎心底泛起些许不安,此人已是如此,那三郎又当如何?
他不愿三郎悲伤、不愿三郎愤怒、不愿三郎结仇、不愿三郎涉险,可是他眼前景物已经渐渐模糊、昏沉的脑海里唯一的光亮是一片橘红色的花片,光线迷离处有什么东西在靠近,重紫压身,压千重花色、暗淡千重繁华,泼墨似的凉了一地月光、寒了千山万水。
“这是什么?”
一道声音传来,那声音矜贵淡漠、如同碎玉寒冰,五郎昏沉的脑海有了一丝清明。
原来,是他!
“这个是花家的采办!”
沉默在狂风烈火中蔓延,五郎甚至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那道好听的声音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说道:“杀了吧。”
“是!”这是名为“裴千城”的厮在回答。
“等一下。”裴千江的声音冷冽压抑。“……我来!”
握了握手中的短刀,向着少年走去,片刻的四目相对,少年无神的双眼在拂过一丝凄惨的笑意后终于缓缓合上,眼前的橘红色花片消失在铺天盖地的黑暗中。
裴千江握着刀的手抖了一下,因为少年眼中的凄厉。这孩子说过此身养成不易,那必定是从小吃过苦受过痛,既然如此,我唯一能你做的事情,就是不再让你感觉到痛疼。
他短刀高举,狠狠落下,可少年低哑的声音却在此时随着狂风传送到彼方。
“……三郎……”
他的手顿住,刀锋压在少年心口,硬生生卡住,心里一片翻江倒海。
那时,四娘是否也曾这样无助的呼唤?
他的视线不自觉的落到一旁那抹深重的重紫处,狂风处黑色纱帽下那人斜飞入鬓的眉紧蹙着,眉下波澜不兴的眼膜深处似乎有什么抽动了一下,荡起一丝涟漪。
东方既白,而帝星陨落。
然这一切对于初初来到翠薇山下花家兄妹三人而言并不重要。
满地焦土、血流漂橹处一辆马车停住,马车尚未停稳,一道修长的身影便从马车下一跃而下。
“三郎,你……小心!”
然而那道身影已经超满是星火的山上奔去,晴天朗日之下,风已止、火已熄,而他眼中的焦虑和心中的痛楚才刚刚开始。
“三郎!”
高处传来弥雅的呵斥,他身形一顿,一道淡绿色的身影已经从高处急速的掠了下来,阳光下她发髻间翩飞的金蝶起伏不定,耀眼夺目,他看着那样的蝴蝶心里五味杂陈。
那是五郎在西域时找米可苑府上最好的工匠打造的,为了能赶上弥雅十九岁的生日,五郎亲自监工,昼夜不息。
他一把扣住弥雅的手臂,厉声问道:“五郎无恙?”
弥雅脸色一白,不知该如何回他。
“回话!”
他一声厉吼,弥雅的心揪了一下,微低着头不敢再直视他那双满是戾气的眼眸,这一刻她家三郎因为服用殊俱睐已经暂时恢复到了往昔青丝黑眸、温文如玉的模样,然而他可知此时的他比往日霜鬓赤目的模样还要恐怖吗?
“翠薇山戒严,无人能入其内。”
三郎,花子淳双眼微微一眯,这里可是天子脚下,在此戒严?“何人戒严?”
弥雅揉了揉微痛的手臂,回道:“似乎是北司禁军。”
“北司禁军?裴相吗?”
“不,是裴府三子,裴少卿!”
花子淳眸子一沉,问道:“所为何事?”
“剿匪、擒贼。”
花子淳听此言森然的笑了一下,剿匪、擒贼用得着北司禁军?如今建安城里暗潮汹涌、人心惶惶,裴相把手伸得这样长就不怕就断腕之危?
何况,还是如此手段!
他看着火势渐熄的崇山峻岭上依旧盘旋直入云霄的黑烟,感受着周边异样的热度,心一阵阵的抽痛。
“四郎!”
他哑着声音高声唤道,一袭黑色的身影飘然出现在身后。他一手紧按着狂跳不止的心脏处,一手紧扣着刻有“南塘商舍”字样玉牌,青玉温润、然质地坚韧,他默默的告诉自己五郎一定不会有事。
“你和弥雅身手好,先行上山。”
四郎蹙着眉,点了点头,身形一动片刻后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三郎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回身看着匆匆赶来的花家侍卫。
“伐檀,随我去见裴侍郎!”
裴子潜,字少卿,裴家庶子,当朝正四品,刑部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