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西街处走来一位十二三岁少年,他的步伐缓慢而不失条理,一件绾色的袍子干净又利落,腰间束一条黑绫长穗绦,上系一块五彩文玉。怀里抱着的一堆空白画卷,挡住了他的脸。
此时,在窗沿目睹了一切的紫薇,平淡无澜的瞳孔,见到了少年后骤然紧缩,一如反常地往旁边躲了躲。
少年走到若耶面前,稍稍放低手中的画卷,露出了一双眼睛,“虽然早就知道如今在冥界里当差没几个是像样的。可如你这般,也太不像话了。”
一双幽深的眼睛里有两个金色瞳孔,看向人时候的眼神明亮、清寒,就像是湖底荡着光芒的月影,“区区一条竹叶青都能近你身,你手中的剑是用来做拐杖的么?”
少年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有一种拒人以千里的能力。尽管他所言不无道理,过于傲慢无礼的口气,实在让人提不起好感。
若耶抽了下嘴角,反手拔出血玥,泛着紫气的剑锋正好对着少年,挑了挑眉,“你错了,我的剑不正对着你么。”
少年仍旧平淡,低眉看了一眼剑,却略显愕然。这剑本该是烈焰妖凶,何尔带有焚天之法?他静默了片刻,用一轴画卷挡开血玥,再次抬起头,看向若耶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
这时,正因少年身份头疼的紫衣公子,看见了出鞘的血玥,对剑气的忌惮令他本能地扬起双手,往远处走了走,啧啧叹道:“呦呦呦......这不正是神荼的血玥么,它杀人不眨眼,嗜血成性,鬼姑娘可别再随便拿出来吓唬人,我可怕死得很。”
果然陀罗州内卧虎藏龙,当初就连白璃都不认不出这把剑,这人光看了一眼便能知晓,而且他敢直呼东方鬼帝的大名,想必他也不简单。
少年侧眸盯了会儿紫衣公子,忽而冷笑道:“你还不走?”
紫衣公子愣了半晌,随即摸着脑袋大笑,“我当然得走了。”
他转过身意味深长地望了若耶一眼,心中感叹绝佳时机已逝,且不知下回相遇是在何时。几许扫兴溜过他的心底,浅叹一声道:“鬼姑娘,本公子很是欣赏你,倘若日后你到阆州,本公子定会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你。”
阆州,并不陌生的地名。若耶想了半天没有答案,反正先应下来,多结识朋友是冥界生存的首要法则。她笑了笑:“好。”
紫衣公子眼睛带着醉人的笑,额间此时现出一点暗夜印记。黑发如水,蓝眸似晶,绣着玉兰的袍缎随风乱摆,“我叫夫诸,别忘记了。”随后,化作了一阵轻烟。
原本被赋予了生气的街道,短暂的热闹后,再次陷入了死寂。
少年并没有离去,他绕过若耶向钱庄的伙计要来一张矮桌,将一摞画卷堆在上面,敲了敲发酸的胳膊,从袖子里拿出一袋银子,递向伙计想要租辆车。
伙计没去接那袋银子,直接摆手拒绝,“临近十月朝,自家都不够用,哪还会有余车借与外人。”
“我就租一个时辰,不会耽误你们做生意。”
“不行,不行,小哥还是去找别家罢。”
伙计说完就往里处走,少年拉住了他,加重了语气,“天快下雨了,我好不容易凑齐了我家公子要的画卷,被雨淋湿就太不值当了。”
“你这位小哥怎么说不通,要是换作平日,十辆都可租给你,今日是真没车。”伙计掰开少年的手,急匆匆地走进钱庄。
冥界的天气,是与鬼最相像的。飘忽不定,雨说下就下,完全不留余地。
少年抱起画卷,与若耶一起躲在了屋檐下。街上的行人散得飞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都没影了。
雨越下越大,顺着风斜吹了下来,当亲眼目睹雪白的画卷被雨水吞噬大半,少年的脸色如浸水的画纸般,逐渐深沉。
“要不咱进屋躲躲?这雨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若耶建议道。
少年的睫毛乌黑浓密,上面沾了些雨粒,这时抖了几下,雨粒散成雾飘进了他的眼睛里,洗净了静谧在湖底的玉石,“不用了,反正都湿了。”
少年嘴上虽满不在乎,可扫过画卷的金色眼睛却是闪了一下,若耶在心底摇头默叹,才想拉着少年的袖子将他往里处带,远处正巧传来车辇声。
两匹北海騊駼拉着车停在了寒衣铺门口,车上走下来一位清丽女子,她拿着一把油纸伞,自己却不撑,冒着雨一路小跑进了寒衣铺。
无人的街头,騊駼沉闷的呼吸声异常清晰,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隐约能听到楼上的细语,“姑娘,下雨了,主让我来接你。”
这该是那位送伞的女子,而接话的声音若耶也曾是听到过的,“把车借给楼下躲雨的公子罢,我等雨停再走。”
谈话声就此无音,接着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仍旧是那位女子,手上依旧拿着伞,她在门口朝着少年喊道:“姑娘让我把车借你,你到了府邸后不用再叫人把车送来,放在街上随它所去,它认得回家的路。”
凄风寒雨之中,受此恩惠理应表现出极大的感激才对,岂料少年仅是一句简单的“多谢”后便直接钻进了车,脸上甚至没有任何的情绪变化,理所应当的模样速写出一段本该如此的结局。
也不知是否因风雨肆虐弄淆了思绪,看着少年走向车辇的背影,若耶脑海里突然跳出了一个画面。
好像也是个下雨天,少年举着灯,默默地站在一人身边,眺望着远处,奇怪的是雨很大,却丝毫与他们不相干。
画面很短,若耶甚至都来不及看一眼少年身边的人。
騊駼扬蹄,翠辇卷尘,不过顷刻而已,少年与车辇便一同消失在了空无的街上,空留那漫天铜钱白花。
果然,无论在何时何地,她的运气总是比别人差些。雨还在接着下,可再也没有第二辆车能够借给她。
雨水渐渐没过地面,若耶从路边搬来一块石头,踩了上去,石头底部并不平整,为了保持平衡左右晃动,意外地发现如此循环却是个能够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雨势渐渐小了,对面的寒衣铺门口出现了两个身影,左边那个方才见过,当把视线移到右边,若耶竟是莫名其妙地笑了。
人间有篇神女赋写的极好: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
美人之貌,不仅赏心悦目,还能在饥寒交迫下给人带来温饱之感。
靠着墙踩着石头在雨中傻笑,样子大概有些诡异罢,以至于美人被她的笑引到了她面前。
“对于多数人来说,冥界更像是路边歇脚的凉亭,歇够了便会走,这里一面之缘多得紧,再见却是难事。”美人笑了笑,“你我有缘。”
见美人第一次和她说话没红眼,若耶受宠若惊,哆嗦半天才应上一句,“是啊。”
美人看着她,想了一会问道:“方才与你一起躲雨的少年,你认识他?”
“我第一次见他,算不上认识。”
“你叫甚么名字?”
若耶有些惊讶,“我......我叫若耶。”
美人没接话,氛围再次陷入尴尬,若耶想缓和一下,字未脱口便听见美人说,“雨停了,我该走了。”
场面到此算是彻底凝固了,不料美人走了几步,却回过头来问她,“你不走?”
“我还得在这里找个人。”若耶傻傻地回道。
美人云烟白裳,肤如凝脂,领如蝤蛴,桃花髻暖,似一片春风海棠在雨中。她眨了眨眼睛,“倘若还有机会再见,我会告知你我的名字。”
“我知道你的名字。”话一出,美人的背影忽然抖了一下,侧过的眉眼也僵硬了不少,若耶见到她的反应,方才的兴奋一扫而空,难不成是自己说错了甚么?她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出那两个字,“.......紫薇。”
美人走了,再也没有停留。细雨白花中,她的身影单薄而美丽,仿佛一朵被黑暗吞噬的紫薇花。
与几段邂逅厮磨,已耗尽大半时光,若耶在街上晃悠没多久,便到了封城时刻。五座鬼城中,这是唯一一座到点便要封城的。
听白璃说,陀罗州里白天出现的多是些喽啰,夜间的才是正主,只不过至今还没有哪个鬼差敢在那里过夜,哪怕是黑白两位无常仙,也只选择在白天去那里,所以其中凶险终究也无法得到证实。
而若耶也不是个要事的人,仅图平安的她赶在封城前一刻,便匆匆出了城,打算次日一早再去寻人。
......
说起京洛娘的曲江花,在陀罗州的名气并不亚于仓葭的黄泉场,她手下的魅妖绝色,勾勾手指便能要了人的魂魄。尽管是座花楼,想进却与登天无异,许多妖魔盼了一辈子,也难踏入那一步。
就这样一个地方,今日却变了一个样。楼内每个女子脸上,都挂着久违的笑意,灿烂又美好,笑声传到楼外,拦下了过路人。
在他们的印象中,曲江花的魅妖虽美,差强人意的是她们不会笑。
京洛娘在天还未亮时便早早盛装打扮,穿上前些天才从寒衣铺买的新衣,遣散了所有外人,与留下的魅妖一起,点亮曲江花里的每一根蜡烛。
虽然过了那么久,她们之中甚至有人已忘了他的模样,可是一点她们都清晰记得。
公子很美,眉目如画的他,喜欢满屋子都是亮光。
自从得知他重获自由,她们便日夜期盼间隔三千年的重逢。这期间一年的等待,竟好像又过了一个三千年,甚至感觉还要长久。
就在七天前,她终收到他的消息,曲江楼上下雀跃。当他负手而立在她们身前,熟悉的红衣依旧韵味非凡,魅惑众生的美丽也丝毫未减。她们在笑,眼睛里却都是泪水。
银灵子望着她们,百媚一笑,“让你们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