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是洪灾的产物,存世上下不过三千年,他们自成一脉,灵魂不归冥界,又常年隐居深海,因此世人对鲛人大多仅是猜测。近些年来陆地上也就出现过一只鲛人,那时被仓葭收了左护法,听魔界人说,鲛人善歌,他们的眼睛在夜间会发光。
至于鲛人落泪是否会凝聚成珠,这一点无从考证,大家只当是则传说,虽没人见过,只不过有人传便有人信,久而久之,鲛珠便上了宝珠榜,在那本《明珠暗投》中,鲛珠的排位竟比诡珠还要靠前些。
就因珠子这般稀珍,当若耶得知仙人那串珠玉便是鲛珠时,她便觉有千斤重石压在心头,直令她喘不过气来。
照君威逼利诱从流华那借来鲛珠,答应他三日内必完珠归华,因此在交出鲛珠之前,先得和仓葭达成协议。
若耶将夫诸请到了夜凉阁,两人面对面交谈甚久,期间若耶把能想到的好话都说尽了,马屁也拍得响亮,终于夫诸那边妥协下来,同意三日后将珠玉归还。
夫诸显然对她有些无奈,叹了气说道:“那现在可以把珠玉给我了罢。”
若耶留了心眼,在不知事能否谈妥的情况下,她断然不能冒险将鲛珠带在身边,“别急,等去了黄泉场我再给你不迟。”
夫诸苦笑了一下,扶额道:“行,反正也就是场游戏,要不是碍于规矩,那串珠玉要与不要都可以。”
两人再喝了几口茶,便各归其路。若耶回到酆都城,先去打听了银灵子的下落,那时她胡乱诌的一句话,竟不料照君还真信了。自己造孽挖的坑,即便摔得粉身碎骨,也得咬牙跳下去。
找了两日也不见银灵子,若耶打算先去拿回扇子,只要有宝扇在手,就不怕那人消失一辈子。
到了黄泉场,张瑜此刻早早地站在了门口,凡人端着点心,跟在兔精身后一脸的生无可恋。陀罗街头飘着萝卜糕的香甜,白鹭吐光,残魂风里荡,夜深雾更寒。
这夜,黄泉场的妖魔异常多,据说仓葭也来了。若耶挤在人堆里,眼瞧着就快挤进黄泉场,却被一只手拉回了原处。
“先别着急进去,让我看看那串珠玉。”银灵子变回了自己那张倾城的脸,红袍诡异而美,长发散了满肩。一双血玉般眼睛,弯而似眉月。
若耶一眼看不够,竟看呆了过去。
“愣着做甚么?”银灵子敲了敲她的脑袋,“赶紧给我看看。”
将鲛珠藏在鬼雨花城三日,若耶都没来得及看清它的样子就要拱手让人,如此稀珍,说不痛心那是假的。
鲛珠剔透,珠身浑圆。透雕玉球将鲛珠整颗包裹,玉球刻有星月纹,珠光镂空散布成一方月夜星空。
鲛珠白日无色,到了夜间它便会闪烁橙光。宝珠通灵,垢不染,光自明,就连银灵子也惊叹,“果然好看。”
“就像榭熙墨的眼睛一样。”若耶接道。
赞美鲛珠却用榭熙墨的眼睛来做比喻,这一点就连若耶自己都觉得荒唐。
这一次,银灵子没跟进去,只在外等若耶用鲛珠将扇子换出。一刻钟后,京洛娘带着情绪来寻他。
银灵子想将纨扇还给她,她生气地扯过扇扔在了地上,“三千年前,你耗尽半生修为救她,那时你说是为了活,如今又是为了甚么?”
他只是目光清冷地看着她,红色眼眸流露着让人难以捉摸的笑,这更刺激了京洛娘,她彻底崩溃,“我会杀了她。”
银灵子神色一紧,拦下了要走的京洛娘,她回过头,两眼尽是雾水,“公子不要阻止我。”
这时若耶抱着骨扇从黄泉场出来,欢天喜地去找银灵子,却看到横眉冷对的二人。京洛娘看见她,眼底充满了杀意,似乎下一刻她便要冲过去将若耶生吞活剥。
“你先走。”
银灵子支开若耶,与京洛娘回到了沧都,两人并肩站在银杏树下,看春去冬来,落尽满树橙黄。
“洛娘生气都不美了。”像是在哄撒娇的孩童,他宠溺道。
京洛娘伸手试图去接叶子,叶因风走碾作尘,即便美景如昔,也再难有最初的安然,“夜光族最珍惜的便是时间,三千年那么久,有过一次就够了。”
“你放心。”他静默了片刻,笑容鬼魅般狡黠,“只要再过一段日子,我便不用再顾她了,那时她是生是死,与我无干。”
......
兔精愿赌服输,去了泪园找来花魅,待若耶向她说出请求后,花魅却道出了一件令人失望的事。
“世人大多对我有误解,总以为我能凭空炼出魂魄来。”花魅摇头叹息道:“谈甚么织魂术,只不过是拿魂魄换魂魄罢了。
“你有多少魂魄,对应就换多少,并且过不了许久就又会散了。”
“你的意思是,原本是为救人,到了最后两人竟都活不了?”若耶问道。
花魅点首,若耶整个人陷入呆滞状,这样一个说好不好的结果,她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她与莫凉本无交集,此时尽心寻找织魂之法,也是为了自己的安稳,莫凉对她并不厚道,以百鬼相要,令她两难。她对莫凉有同情,更多的是不满,她痛恨莫凉将她拉入是非。
此时她完全能够拿织魂的幌子骗莫凉同子蔏去死,可如此一来,她就成为比莫凉更可恶的人。莫凉本就命苦,徘徊于地狱边缘,她实没必要再推上一把。
若耶喃喃道:“这世上真会有人愿意拿魂魄去换一面吗?”
“这织魂术多数时候是没用的,只不过当太思念一个人,念到自己都不想活时,在消失那一刻能够见到想见的人,倒也算是个美满。”
三日后,莫凉如期到来,她抱着魂琴比先前还显疲倦,只是在她湖水般的眼睛里,看见了涟漪。
若耶将织魂真相一字不漏地告知,莫凉听完后,仅是淡淡一笑,接着便对着她鞠了一躬,“谢谢。”
“你是打算去见他?”
莫凉道:“我本无魂魄,当初为了苟存,造了太多孽,要是此刻再贪生就无颜面对子蔏了。”
若耶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只剩一缕魂魄的莫凉,轮回路上早无她的一盏汤,就不如跟着子蔏,去早就另一番永古相随。
一个时辰后,花魅带着魂琴回到了陀罗州。她将琴交到若耶手中,说莫凉已经走了,她按照约定把百鬼还给你。
“你说罢,我帮了你,你要怎么报答我。”
悬在室内的鹿皮罩子轻摇,把雅阁衬得如同湖光月色一般。银灵子身后的白纱也微微摆动,盖住了酒香。那时他们第一次相见,他对她说了相同的话,她战战兢兢,茫然无措。可是,现有轮回,她饶有心机地为他倒上一杯酒,谄媚逢迎道:“不过再下一次无间罢,只不过在去之前,你得给我一件礼物。”
银灵子看着她,并不打算喝那杯酒,“你要甚么?”
若耶托着腮,与他对视,“我答应了仙人,要把你的一样东西带给他。”
银灵子道:“你知道他想要的是甚么么?”
若耶摇头。银灵子再是一笑,抬起手指划过她的脸颊,“倘若他要我的命,你还想替他要么?”
她不由地打了个哆嗦,脸色忽变,就连说话也觉着困难,“......不要了。”
“既然不要了,那就把扇子还给我。”
事已至此,若耶当真里外不是人了。也怪榭熙墨没将话说清楚,要是知道仙人要的是银灵子的命,她断不会胡乱许诺。
人家刚帮了她,此刻她也再没了脸强留扇子。
“银灵子,谢谢你。”他拿了扇子便转身离去,没有搭理她。
若耶带着魂琴回到酆都,没来得及歇息喝口水便直接上了罗酆山,太阴宫外有念珍偷懒打盹,她悄悄绕到他身后,狠狠地吓了他一跳。
念珍吃了亏,刚想教训若耶,那人却麻溜地穿过门缝,逃过一劫。占了便宜的若耶沾沾自喜,迎面遇上照君,得亏她眼疾脚快,扑通跪在地上,避免了与照君相撞的祸事。
她双手高举魂琴,魂不附体道:“北帝君,百鬼都被封在了这把古琴里。”
照君似乎不大关心魂琴,只问道:“银灵子的东西呢?”
在若耶眼中,照君神圣不可侵犯,就连对他撒谎也是一种极大的罪恶,一则是对神的敬仰,再者你有没有撒谎神一眼便能看透。衡量再三,她便打算将事推给银灵子,“他不肯给。”
得了这个结果,照君只是冷笑了一声,并没有处罚她。若耶心有愧疚,默默发誓,要为照君在冥界多待十鬼年好好侍候他。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然而世间事,福不重至,祸必重来。这边还没将百鬼从魂琴释放,那边却传来仓葭不肯归还鲛珠的消息。
若耶差人多方疏通,却无一丝转机,她也实没了办法,自己去找了仓葭。
仓葭的府邸在陀罗州的白夜湖,那里是冥府禁地,若无魔王首肯,即便是神也不得进入。
在白夜湖周边绕了几圈,天也快黑了,若耶鼓起勇气往里迈了几步,原以为沿途会有妖魔拦道,却不想畅通无阻走到了尽头。
一方圆形洞门,形如满月,透出幽静的光。月洞门左右延伸出去的廊房,飞檐彩绘,垂下半墙的紫薇花。
前有忘川横卧,飘着子午莲,风吹花落,紫薇海便是一阵花叶清响。风渡野舟,舟自渡人,远处有他借风而来。
他穿了一件淡黄色的长衣,披着狐裘斗篷。长发浓黑如流水,皮肤雪白似银粟,一双眼睛更是清泉般透彻,看不见任何杂质。几近完美的模样,偏被右边颧骨几道伤疤破坏。伤痕本不明显,只因他太白了,反而使其喧宾夺主。
三两痕迹纵横交错,竟给人兰草缠绕雪间的错觉。异样的美感,有了意外的尔雅。
紫薇花丛繁茂,遮住了白日微弱的光。他立在船头,与若耶对望,许久才缓缓道:“你来了。”
见他能在此处自在乘舟出行,若耶于他的身份也大致有数。双膝一弯跪在地上,顾念魔府险恶不宜久留,便开门见山道:“烦请魔王将珠玉归还。”
许是仓葭和平日所见的魔不一样,他看上很温柔,甚至有些柔弱,若耶深知他是魔王,也不由地想去亲近他,这种感觉即便是面对神仙也不曾有过。
“珠玉不在我这。”他似乎很怕冷,不断将狐裘裹紧,像是大病初愈,唇色很苍白。
六界谁都不会想到,与天同寿的魔王竟是如此一位病弱青年罢。
“那是在谁手中?”
仓葭道:“其实我还未拿到珠玉,半路就被榭熙墨劫走了。”
“仙尊?”若耶此刻已然糊涂,不知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榭熙墨在冥界百年,从来都是循规蹈矩,如何会去抢鲛珠。何况仓葭那时差人说是不肯还,并未提及这件意外。
“我是故意隐瞒此事,等你上门寻我。”仓葭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淡淡说道:“其实七月半时你我便可相见,只是后来出了状况。”
这话起先若耶不明白,后来再想了想,才恍悟七月半兽灵食魂是仓葭的杰作,那时钦丕叼着她是也是为了去见魔王。
“不知魔王有何事需小人效劳。”
话说这般,心却早已慌乱。若耶此时已后悔一人独闯魔域,仓葭要杀她轻而易举,她又只是个普通小鬼,没人会冒着风险前来救她。她后退了两步想要离仓葭远一些,却听他说道:“你无需害怕,我只想见见你,此刻我已见到,你可以走了。”
天蒙蒙黑,子午莲被人用法术点亮,灯光点缀着忘川,水声潺潺盖过了她急速的心跳。
仓葭走进月洞门后,有小厮送客。待彻底走出白夜湖,便如劫后余生,双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开始下雨了,陀罗州的天也彻底黑了。
淋了一夜细雨,若耶精疲力尽,只是心里念着鲛珠,四处奔波苦寻榭熙墨。寻了几个日夜,也没他半丝踪迹,最终她扛不住病倒了。
昏迷了两日,醒来时白璃告诉她,若是那串珠玉在榭熙墨手里,便不用拿回了。只是冥界唯恐仙尊越狱,已经派了阴兵缉拿他。
随后过了半月,依旧没有榭熙墨的消息。这日,若耶正在院子里午睡,桃都忽然传来噩耗,榭熙墨死了。
他跳了奈河,元神都被鬼爪撕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