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长川想要攻下一座城,若守城的不是袁傅,那么等同于探囊取物,轻而易举。
嵩州城很快被虎豹骑占领,与此同时还有西南数十个郡县和规模较小的城镇,短短数日,四川往南一带几乎插满了“季”字的大旗。
季长川以嵩州城为据点,将龙城的伤兵或转移或就地安置,分拨出药草c粮食,派大量医者前去诊治。
都说铁打的百姓,流水的官,夹缝中生存的普通人倒是无所谓城池易主,只要上位者不凌虐压榨,那么姓沈还是姓季于他们而言是没多大分别的,日子照常得过。
反而是从前作威作福的官吏权贵们人人自危,高楼红墙内乱作一团。
青龙城从嵩州被攻破起,不少官员的府邸便开始动荡不安。
尤其听闻季长川麾下有位神秘的武士,乃是西北战俘出身,手中聚集了上千奴隶,专为当年的俘虏提供庇护之所。
得到这个消息,各地的战俘们接连出逃,纷纷涌向西南边境,许多大户人家里隔三差五的发生□□,四处人心惶惶。
太守府内。
彭永明瞎掉的那只眼还缠着厚厚的布条,伤势虽然痊愈,但他的脾气却并没有因此好转。听着门外渐次凌乱的脚步声,他从床上爬起,扯着嗓子唤道:“张欲,张欲!”
很快,贴身的小厮推门进来,可依旧心有余悸地往门外看了几眼。
“老爷。”
彭永明坐在床沿上,面色阴沉地问:“出什么事了?吵闹成这样!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小厮赔着一脸苦笑,小声提醒:“老爷,季大将军破了嵩州城”
“那又如何?”他目光冷冷的,很是不屑,“是人家破了城,又不是他们!上赶着要去捧臭脚吗?本官可还没失势呢!”
“老爷,您不知道,季将军眼下放了军令,要优待二十年前的俘虏”
府邸后院里住着的彭家买来的战俘,有男有女,数量众多,狭小拥挤的院门被这些人愤怒地踹开了。
他们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带着泄愤般的神情,闻讯而来的家丁和侍卫作势要阻拦,然而一接触到对方的目光,侍卫们也觉得身上一寒。
多少年卑躬屈膝的羊羔,一旦得以重见天日,那些长年累月积攒的怨气便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家丁将一个奴隶的男子推倒在地,下一刻盛怒的战俘群情激奋,蜂拥而上,他们把侍从手里的刀剑抢了过来,对着地上曾经耀武扬威的彭家家仆一阵拳打脚踢。
不多时,彭永明所住的卧房被人从外面踹开了门。
奴隶们愤慨的眸中冒着通红的火气,鱼贯而入。
“你们干什么?”彭太守仍坐在锦床上,意外且震惊地看着面前手持刀刃的下贱人们,他理直气壮地伸手质问,“反了你们?敢这样进来!”
“张欲,张裕!”他喊了几声,又嚷道,“来人,把这群反贼拖走!来人!”
战俘中有人把刀兵摔在了地上,忽的扑上前,一口咬在了彭永明的脖颈间,他力道之大像是恨不能生食其肉,鲜血即刻喷涌而出。
这一举动仿佛拉开闸门,更多的人接连效仿,一个又一个地擒住他手脚脑袋,人海将彭永明整个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只手鸡爪般在半空挣扎着乱舞。
令人的毛骨悚然的惨叫回荡在屋内。
躲在门后的小厮周身发抖,透过缝隙,被眼前的画面吓得冷汗直流,险些尿了裤子。
留在青龙城的剩余伤兵正准备送到嵩州,宛遥收拾完行装,刚将包袱放上马背,项桓便从旁边跑了过来。他穿着深蓝的战袍,一身轻甲,饶是忙了好几日还依旧那么神采奕奕的。
“找了半天,原来你在这儿啊。”
宛遥转过头来:“怎么了?”
少年笑着拉住她的手,眼中透着神秘,“走,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她一边随他朝前小跑,一边好奇:“什么好东西?”
“去了你就知道了。”
城内满是运送粮米的车马,项桓带她七拐八拐地穿了两条街,最后停在太守府大门前。此处已站着两名驻守的士兵,周围一片繁杂凌乱,偏门角门不住有许多彭家的下人匆忙出来,各自手上拎着行李。
一见到自己的下属,他神色倒是正经起来,有模有样地问:“里面情况如何?”
“启禀将军。”士兵拱手道,“就府中下人交代,彭太守还在卧房之中。”
项桓一副公事公办地样子点头:“知道了,继续守着。”
“是。”
说完一回身,便拉着宛遥兴冲冲地进了府邸。
“你找彭永明作甚么?”她在后面不解的问。
少年捡起地上散落的砍/刀,在手中掂了掂,嘴角习惯性地往上扬,“还能作甚么,当然是帮你报仇啊。”
宛遥闻言愣了一下。
他凑到女孩子跟前,剑眉挑了挑,“早些时候把你惹得那么伤心,还害我挨你一顿骂,我得连本带利讨回来你不也瞧他不顺眼很久了吗?”
他这话说的,带了些特地给她出气的意思,言语间满是少年人的乖戾偏执。宛遥忍不住微微垂头,唇边微不可见地露出两个梨涡。
项桓深知她此前的顾虑,笑道:“那会儿怕动了他惹人非议,如今咱们反都反了,也不必瞻前顾后。”
一面说一面还把刀递给她,十分大方似的:“来,你先。”
宛遥扬起眉,嫌弃地推开,“我才不要。”
“去试试嘛,捅他两刀很解气的。”后者循循善诱。
“不捅。”她瞪了个白眼过去,“我是大夫,怎么能干这种事。”
项桓一脸无奈地看着,伸出手在宛遥脑门儿上轻戳:“所以说你这过得才没意思。”
最后又妥协道:“那看我揍他,总得出出气。”于是照旧把她的手腕拽着,疾步朝前走。
两人凭着记忆寻到了彭永明的住处,偌大的府邸内,仆婢c随从四散逃避,好些顺手牵羊拿了金银器皿,也无人去管。
院门尚在风中吱呀转动,看上去里面并没有人,项桓在前面开路,还没进入屋内,只见得一个小厮瘫坐在地,神色空洞茫然,倚着墙止不住的轻轻发抖。
宛遥狐疑道:“他这是怎么了?”
甫一看到房中的景象,项桓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宛遥的双目,她惊鸿一瞥也不过一片鲜红而已。
“项桓?”
饶是什么没瞧见,她却能清楚的嗅到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腥味。
“没事了。”他低声说,“别去看走吧。”
紫檀木雕铺成的架子床,鲜血浸透锦被,躺在其中的人血肉模糊,似乎尚在微弱的抽搐着。有那么一刻,项桓竟没能认出对方来。
他搂着宛遥一路走出后院,身侧来来往往的人把原本奢靡的太守府搅得一团乱,名贵的盆景与茶花被弃如敝履地摔在地上。
“落得这个下场,也算他自己咎由自取。”
宛遥点点头,“大概就是报应吧。”她深吸了口气,“但愿青玉姑娘在天有灵,可以就此安息了。”
青龙城留了其他将领驻守,余下的皆跟着前往嵩州与季长川汇合。
宛遥回到官驿,这边已经打算启程了,她抬脚正要上车,项桓在一边牵着马,忽然过来拦住。
“诶,今天不坐车了吧?”
他不由分说地将人推到自己那匹新养的战马下。
宛遥不解地左右回头:“又干嘛?”
不知道是不是上一场仗让他纾解了心中郁气,少年今日似乎心情很不错,“坐车多闷啊,你就陪我骑骑马呗。”
“去嵩州那么远,怎么也要一两个时辰,马背上颠着太难受了。我不要骑。”
她才抗议完,便被项桓拦腰一抱给递了上去,后者旋即踩着镫子纵身一跃,两手握着缰绳,稳稳当当的把她圈在胳膊间。
“项桓!”她朝他手背狠拍了两下以示愤怒,对方倒是一脸无赖的样子在笑。
“别动别动,我这马烈着呢,一会儿把你甩下去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项桓在后面吓唬她。
宛遥侧头睇了个白眼,“知道危险还叫我骑?”
他腆着脸,“那不是让你和它熟悉熟悉么,反正以后早晚也要是骑我的马的。”
“谁说的。”她很是鄙夷,“最不喜欢就是跟着你骑马了,每次都疯跑”
“你要不喜欢,大不了我骑慢点诶,来摸摸。”项桓引着她的手压到马鬃上去,“这匹白马毛色最纯,我找大将军足足要了一个月。”
□□的骏马不耐烦地喷出个响鼻,晃了晃脑袋将他的手抖开。
洞开的城门,车与人往来如流水,到处能看见巡逻的虎豹骑士兵。
项桓带着宛遥甩下了后面装着行李的马车,不紧不慢地顺着官道一路北上。
沿途他嘴里都没闲住,扯些有的没的,却感觉怀里的姑娘有点心不在焉。项桓偷偷睇了一眼,却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很着急,拿下巴闲极无聊地在她脑袋上碰了碰,又碰了碰,最后挨了一下打才消停。
他将头轻轻搁在她的颈窝,“你要觉得累,就靠我身上睡一会儿。”
宛遥偏头看了看他,倒也顺从地颔首,缩进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
临近正午的时候,他们一行才抵达嵩州城。
现如今总督c巡抚c知府,但凡五品以上的官员已全数被羁押,有见风使舵,肯投诚的,季长川没说留下重用,也没为难,只放任不管;而稍微硬一点的骨头,基本都关入了大牢。
几处豪宅空了出来,正好给他们安置伤员。
距离攻城一战已过去了四五日,众人都有忙不完的事情,每日来嵩州的战俘也愈渐增多,宛遥刚到大门外,便看到成群的奴隶拖家带口地堵在那里,台阶下站着的是一个面容英俊的青年,正好脾气的同前来的战俘们交代事情。
据说攻城的当天,秦征带了三千人大开城门,投奔入季长川麾下,现在随着各地的奴隶纷纷□□,队伍逐渐壮大,他也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半个主将。
宛遥由项桓抱着下了马,路过他身边时,也不便打扰,只略一施礼,秦征亦冲她感激的点点头。
总督的府宅是整个嵩州最大的建筑,进门绕过影壁,便有东西两个院落,陈文君提着裙子急匆匆向她跑来。
“陈姑娘。”
毕竟身边鲜少有同龄的女孩子,陈文君欣喜不已,见到她跟见到亲人一样,拉着手不肯放,“宛遥。”
“他们说你也要来,我一开始还不信,想不到京城一别竟能在这里碰面,真是太好了。”
宛遥直到看见了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之前秦征是曾经提过他们住在嵩州。
“你和秦大哥都住在这儿?”
陈文君十分开心地点头,“原本我家在此地是有宅子的,不过大将军说大家分散了不好照料,所以让我们搬过来了其实我也才刚到不久。”
难得有个能说话的人,她黏在宛遥身边不肯走,一迭声的讲道:“管事有安排你住东院还是西院了吗?南边的宅子和北边的布局不大相同,夜里很容迷路,我带你过去吧,一会儿咱们出来逛一逛,熟悉一下。”
项桓在后面瞧着这两个姑娘久别重逢的絮叨了一串家长里短,他抱怀笑了笑,趁宛遥没留意,悄无声息地先离开了。
等放好包袱吃完午饭,天已经开始变黑。
陈文君和宛遥并肩走在总督府宽敞明朗的宅院内。
“事情发展到现在,其实也很出乎我的意料。”她垂首深深吐出口气来,“秦征杀了人之后,我真觉得天要塌了。家中的男人伤的伤,病的病,因为舅舅我们又成了众矢之的,陛下的眼中钉。说实话,我做过最坏的打算你知道的,像我们这样的人。”
陈文君看向宛遥,“家道中落,无非是被嫁去做小妾,或者卖了充官妓,所以现在这样的结果对我而言虽然是前途未卜了些,但未必就比坐以待毙强。”
她笑着一语道破:“秦大哥待你很好。”
陈文君闻言沉默了一瞬,脸颊边清晰地浮起淡淡的红色。
“是我们家对不起他。”
“我倒觉得未必。”宛遥慢条斯理道,“他那样狡猾的人,真想走,早就走了。留住他的人其实是你,秦大哥是心甘情愿受那些苦的。”
她不置可否地轻轻抿唇,“眼下父亲和弟弟都在病床之上,希望他们也能借着养病的时间,逐渐放下对秦征的偏见吧。”
听她提起至亲,宛遥心中忽有一阵钝痛,隐约生出些羡慕来。
陈家尽管不复当初,但好歹她的父母兄弟都在身边,即便心上人反了当今皇帝,也不用担心会连累到家中亲人。
宛遥在内心深处叹了口气。
她想,这场仗如今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现在只怕是真的没办法和爹娘再相认了。
“对了。”陈文君没留意到她在走神,笑问,“你的那位小将军呢?”
宛遥好像现在才反应过来,项桓自从她进了府邸,便凭空不见了。
陈文君声音轻轻柔柔的,说话却很直接:“你们俩现在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吗?我看他很黏你啊。”
对项桓用上“黏”这个字,使她倍感不适,宛遥搓了搓小臂上的鸡皮疙瘩:“没有那回事”
言语之间,一个士兵模样的人飞快走上前向她二人问好。
“宛遥姑娘,我们将军请您往大门口去一趟,说是有要紧之事。”
“要紧事?”她狐疑地与陈文君对视一眼。
此刻申时已过,长街上是一层朦朦的夜色,只零碎地有一两个过路人。宛遥刚走到灯笼下,耳边便听得车轱辘吱呀吱呀的动静,她一抬眼见项桓正驾着辆貌不惊人的马车慢悠悠而来。
“吁——”
少年平稳地勒马停下车,纵然夜色正浓,宛遥还是依稀看到他唇角扬起一抹笑。
“你去哪里了?”
项桓朝她跑过来,身上带着寒风的冷气,却出奇的神采奕奕,有几分得意的意味,“当然是去帮你办正事。”说完,眉峰一挑,让她往马车看。
“瞧瞧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宛遥迷惘地转头,车帘从里面被人掀开,一旁的随从扶着两个身形熟悉的人接连走出来。
上了年纪的长者约莫是怕冷,还披着件厚实的大氅,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间,几股银丝显而易见。
在他抬起头的瞬间,宛遥的眼睛骤然就亮了。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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