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暄下了马车,埋头就噔噔往自家府中进,一脸的晦气,一旁的小厮见他脸色不好,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
陈暄一口气走到陈晖院中,站定了,只在门口敲了两下,也不等通传,掀了门帘就进去了:“大哥。”
“慌甚么。”陈晖搁了手中的笔,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弟弟,眼中似有斥责,“火烧眉毛了吗?”今年天冷,开春也晚,海棠迟迟拖到四月才开,陈晖窗口便有一枝早开的海棠花,被他落在纸上,枯瘦单薄的一枝,很有风骨。
陈暄没顾着他大哥的斥责,兀自坐在小几的另一头,给自己倒了杯茶,很没风度的牛饮下去:“你这茶都凉了。”抱怨完这一句才又开口道,“大哥哥你今日休沐,你当然不火烧眉毛,我在这休沐的日子还满街乱跑着安抚这个安抚那个,换你你也心浮气躁。”
他果真是很不高兴的样子,抬头瞪了他大哥的小厮一眼:“快换一壶啊,总不能让你们大爷跟我喝凉茶罢。”
那小厮忙道:“是是是。”拿起茶壶来,缩着脖子逃跑了。
陈晖屈起食指敲了敲桌子,皱眉道:“你到底何时才能稳重些究竟出了何事?”着急上火成这个模样。
陈暄喝了两口凉茶,似乎也把上头的火气给浇灭了,终于沉下声音道:“今日那东郊巷中几个使馆的洋人,联名上书到鸿胪寺,说甚么‘其一,强烈谴责衡国关闭北方四港之举,有违友好邦交准则,损我等邦国之利;其二,严查起帆令诸般法令多有不妥,于海贸有害无利;其三,南方九港关税过高,还望衡国皇帝陛下、太后娘娘慎重考虑。’”
所谓的“东郊巷”,就是百姓们口中的“洋人巷”,大衡中做生意的洋商人大都住在东郊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几个国家的使馆也在那处,让他们有一种背靠祖国的安全感
说到此处,他不禁又心头火气,扳着指头数起来:“甚么不列颠、美利坚、佛郎机、沙俄都在里面掺了一脚。哦,还有东瀛那个弹丸之地。这就罢了,连高丽竟然也掺和在其中了,真是时间长久了,连自己祖宗是谁都忘记了吗?”
高丽不比之前那几个,高丽乃是大衡的藩属国,国王冕服衣冠用的是九旒九章,跟余靖宁他爹一个规格。就这么个国家,还敢跟十二旒的天子叫起板来?
听到这个,连陈晖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陈暄接着气恼道:“我知晓,这大都都是阉党的政策,小部分是旧派中不长眼睛的在搅和,而且多有不妥之处,但这些政策都是我大衡的朝廷定下来的,乃我大衡的家务事,需要他等蛮夷前来置喙了?自家管孩子,哪有外人指手画脚的份儿……”
不等陈暄气氛完,陈晖立马打断了他的话,严肃道:“你没当场发作罢?”
“没有。”陈暄摇头,长长吸了几口气,希望将自己心中的郁结捋顺,“鸿胪寺是大衡的门面,此番言论虽然过分,但还不至于到有辱国格的地步,断然没有当场发作的道理,这岂不是失了大国的风范?我要是当真冲他们骂娘,那就枉为鸿胪寺中人了。再说了,我们寺卿大人还真能看着我当场发作,他非得拧断我的脖子然后让元娘和离改嫁。”
没错,陈暄的顶头上司正是他的岳父大人,提携的时候固然能提携,但一旦出点儿甚么差错,第一个倒霉的也总是陈暄。
“所以最后怎么办了?”陈晖听他三纸无驴地发了一通脾气,除了听出洋人们没事儿找事,没拎出别的重点来。
“还能怎么办?”陈暄翻了翻白眼泄了气,“还不是说点儿冠冕堂皇的废话,客客气气把皮球提回去,好像甚么都说了,其实甚么都没答应。我还得在旁边跟着赔笑脸。”陈暄这位老岳父是前朝点的状元郎,不折不扣的大儒,说话客客气气春风拂面,能春风化雨以德服人绝不拿权势压你。陈暄道行还忒浅。
只听道行浅的陈暄把鼻梁上的金丝玻璃镜一推,又道了:“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气啊。”
陈晖看了一眼憋屈得要命,只能回家来和他叨叨的弟弟,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现在不比从前了,以前海路不开的时候,咱们当然觉得自己是天朝上国。而如今和旁的国家做了接触,才知道人人都觉得自己是天朝上国。万邦来朝固然荣光,可是谁知道来朝的番邦人都安了一副怎样的肚肠?虽说咱们的确还端着一副大国风范,但……”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了,说出来恐有杀头之祸。
但他隐隐觉得大衡这“天朝上国”的架子快端不下去了。自从裘安仁上位,朝廷上便乌烟瘴气没个消停的时候,如今十三港关了四港,其余九港也是摇摇欲坠,总让人生出一种将要山河日下的错觉。
裘安仁区区一个妖宦,到底是怎么祸国殃民到这种地步的?
陈暄知道自家兄长要说甚么,只能扁了扁嘴。
只不过陈晖的担忧只一瞬,他立马拍了拍弟弟的手:“咱们家的人不说位极人臣,起码也能算得上朝中肱骨。父亲掌管吏部,我与三妹夫皆是入了内阁,今后你岳父只怕也要将鸿胪寺交在你的手上。如今平朔王世子虽是武将,但也是个知上进有一番平天下志向的年轻人,又与咱们交好,总有一日咱们能扫开所有奸佞贪猾之人,给大衡开出一番太平盛世来。在此之前皆是韬晦沉潜之日,千万戒骄戒躁,务必进退有方,莫让那起子奸人得逞了!”
被兄长开解一番,陈暄气顺了一些,刚也要开口掉两句书袋子,以示自己为国为民的决心。谁知道话还没说出口,外头便有个小厮着急忙慌地冲进来,匆匆行了礼便道:“大爷,二爷,三姑奶奶身边的妈妈来了,说三姑爷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