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进去吗?
楼里没有任何取暖设备,暖气没有,只有厚厚的农家的过冬被子,厚重潮湿,敷上去的时候都是冰冷得让人想缩手的。
云裳站在空空荡荡的楼道里面,仰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满眶盈盈的滚烫泪水逼回去,凝着满是油污黑渍的吊灯天花板,回忆起自己见父亲母亲最后的画面,想,这原来就是自己的人生了。
那个跟自己有着同样血缘的至亲的姐妹,她的人生,就在这黑暗酸臭的房间里面。
沾满灰尘的手攥紧了那两片止痛药,云菲目光直勾勾地凝视着里面,很久,最终缓步走了进去。伴随着她走进去,6青也深深凝了里面一眼,手扣在门把上,“吱呀”一声轻响咣当把门扣上了轹。
里面有监控摄像,她想要直接杀了云裳或者放了云裳,都是没有可能的。这一点,想必她云菲也清楚得很。
走进去的时候,她的铁铐一直哗啦哗啦响着,床上的人却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闭着眼,额头上全是血污地辗转挣扎着,牙齿鼓出一些来想必就是支架,说不出话,连出的声音都那么战栗着恐怖渗人,隐约可见她浑身都紧绷着在颤抖,痛得瞳孔涣散神经恍惚,手腕脚腕惨不忍睹。
云菲不想碰她趱。
不想看被子下面的她,怎样瘦脱了人形。怎样像他们说的,腹部有溃烂,脚腕的肿瘤肿了茄子那么大,被冻得干裂化脓了。
她跪了下来,在铁制担架床旁边的毯子上。
“姐。”她嗓音干裂地叫,嗓音很幽冷,淡漠。
那迷迷糊糊的人没有听清,或许也是太久没听到过人声,这里到了晚上,除了寒冽的阴风阵阵外,就寂静得半点声音都没有。电灯坏了也不会有人抢修。她一开始还嘶喊过闹过,嗓音撕裂过几次后现毫无用途,这原来就是他们给她的结局,再无变数。再后来病痛得越来越厉害,她才知道几年前自己险险躲过的癌症有多可怕,那时她还能拿癌症来害人,此刻,癌却找上了她,缠着再不走了。
而且没有人会救她的,每天有定点的餐饮、如厕时间,她就像是个被人玩坏的玩具,被丢在角落里,等着她慢慢腐烂。
好……痛……啊……
那种痛,乎了任何惨烈直接的痛,像嗜血的虫子钻入骨髓里缓慢的咬噬,被激痛折磨得快要麻痹的神经末梢,总会在下一波疼痛来临的时候,又猛然活过来,给她最生不如死的折磨。咬碎舌头的那一刻她甚至是觉得有快感的,痛减轻了,却被人及时阻止,以后的每个夜里,那剧痛折磨得她昏厥过去又清醒过来……她快要……撑不下去了……
一个手掌轻轻地摊到她面前,掌心里,是两颗白色的药片,云菲冷冷望着她,道:“止痛片,你要吗?”
床上的人这才真的恍惚觉得是有人在跟她说话,颤抖战栗着扭过头来,看到了那两片东西,曾经在她手术完后的那些时间里她经常服用这种药物,她浑身冒着大汗想要坐起来,却又“砰”得一声躺回去,红红的眼睛终于睁开,盯着她的手掌看。
云菲冷笑,眼里隐有泪水,在她猩红如血的目光中,伸手猛然将那两片药扬手扔到了空中!!
“……”床上的人瞪大眼睛撑坐起来,又摔回去,呼吸急促地卡在喉咙里,像是不相信云菲会眼睁睁地当着她的面,这样做。
小小的药片叮叮咣咣之间,摔到了身后肮脏的地面上。
“你还要什么止痛片?有用吗?”云菲眼睛红得似血,哑声逼问她,“云裳,有用吗?”
“我刚刚去疗养院那边看过妈妈,云裳,你意识清醒点,知道我在说谁吗?我说妈妈……她疯了,你看看我手上戴的手铐,我是越狱自杀未遂才有这个机会出来见你的!你记不记得我们家几年前是什么样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多好,可是现在呢?爸爸走了,妈妈疯了,你要死了……云裳,这就是你给你我说的一切都要争抢才能得到吗?你给我起来告诉我,你抢来了什么,你抢来的这个这么优秀的自己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你给我起来,起来告诉我!!!”云菲猛地窜起来,攥紧了她的衣领就要把她揪起。
“……呜……嗯……”床上的人想说什么,舌头却是破的,说不出来,只能出这样的声音。
“你说是不是你告诉我的,要去抢林家的房子,要把她们逼到走投无路,要霍斯然主动抛弃她不要她跟她离婚!!我一切都是照你说的做的,现在我却变成这个样子了,我以后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我也残废了你知道吗?!!!”
云菲强迫自己收住了眼泪,死死盯着她,颤声说:“我一直在想这是为什么,怪我太倒霉吗,怪老天爷不公平吗,可我最后才想到,我们原本可以不用这样的……我可以不犯罪坐牢,你也可以不用因为追霍斯然到黑河而得病……爸爸如果不贪心,不无情,也不会跟林微兰离婚,不会有我们……我从来都不信报应的,可是我现在都不得不信了……”
“我们家的一切,所有人现在的一切,都是你造成的……都是你……”
她凑到到她床头,喃喃地问:“你承认吗?”
“云裳,你承认吗!!!”
床上的人与她猩红的双眸对视着,像是从剧痛中强扯出了一丝清醒出来,听到她说的话,怔怔的听懂了——邱锦素疯了,她的整个家,所有亲人,都被毁了……
“你就算不承认也没有用了,”云菲呜呜哭起来,哭得那么撕心裂肺,“因为再也没有人在乎你怎么想,你只要在死前受尽折磨就会大快人心,哪怕我跟妈妈再惦记,都没有办法救你……我们就只能这样了……”
云裳有那么一刻,清醒过来。
她想起自己做的那些恶事,一件一件,都掺杂着当时理所当然的心情浮现在面前,她那么固执地横冲直撞,抢着自己生命里最想要的那件东西,她从来都没有得不到的……可她竟没空回头看看,她的亲人都在一个个倒下,毁灭,最后,是她自己……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过来看她一眼。深夜里她被疼痛折磨到恨不得快死去时,精神恍惚起来,模糊中想到自己的唯一归属,就是有邱锦素在的那个家……现在,那个家也因为自己,没有了……
……悔吗?
云裳,你悔吗?
云菲哭够了,爬了起来,扶着这具干瘦得像骷髅一样,只能摸得到骨头的身体,这是亲人之间最后一次丝毫不嫌弃的触碰。
“我要走了,”她哑声说,盯着云裳,眼神冷漠却坚强,“事到如今我恨你,恨我自己,一点用都没有。我还得好好活着,我不会自暴自弃了,因为我要等到出去的那天,我还有妈要照顾。”
“姐,”她最后叫了她一声,“再见。”
慢慢走到门外,她伸手,拉开了门。
再见,那些荒唐的,没长大的过去。
床上的人此刻才意识到,这好像是一次永别,云菲从这里走出去,从此她就要跟所有人,天人永隔,她追逐了一生的繁华璀璨,手里却只留了一把腐朽的空气,真正在意“云裳”这两个字的,在意她这个人的人,都走了,毁了,离开她了……
“……呜……呜……”她骤然哭起来,声音变得更加凄厉恐怖,滚烫的泪水溢出泪腺,大颗大颗地掉落了下来,沾湿了潮湿的枕巾。
她想起来,那些没遇到霍斯然的那些年,温家暖阁,围桌笑语,她和爱她的那些人度过的最最美好的时光,是真的,存在过。
*********
“人送去见过了?”
由着人给他拆下不合适的袖扣,再换另一个新的戴,霍斯然听到开门声便抬起头来,看到是6青,沉声问道。
6青点点头,走过来:“见过了。那地方真觉得是有些晦气,我打算年前这次算最后一次,再也不去了。”
霍斯然瞧着那枚方形的黑色镶边袖扣,不大懂得这些东西的审美。
“怎么样?”他还是问了一句。
“就是那个样子,好在云家有个傻女儿还算是有救的,她自己能想清楚,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由着她去吧。”6青翻了翻已经铺上红色喜字针织套的茶垫,勾着嘴角说道。
霍斯然淡淡轻哼了声,看一眼镜子,大约就已经能猜得到那副场景。
“来我来看看,你这是准备好行头了?”6青对此事很是上心,扬着玩味的笑就走过来,他还没见过霍斯然为了什么事开始专注形象的样子,他特想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