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鸦试过被邪恶教派连续追杀三天三夜,眼睛一刻都没闭过;他能支棱起下半身瘫痪继续战斗,也在失去视觉的盲眼状态下继续乱战;他曾经跟铜皮铁骨的苦弱术师硬碰硬,也不乏与刚柔并济的风水术师的缠斗经验。
任何一个认识黑鸦的人,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无论是喜欢还是讨厌,都不会不承认黑鸦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的狠人。
亚修与伊古拉聊天时,两人曾经给出这样的评价:‘仿佛心是铁做的,肠道是冰冷的,就连血管也是流淌着黑色的血’。
仿佛虚境在诅咒他的同时,也取走了他的软弱。视死如归这个词,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打造,但跟哈维那种恨不得抱着死亡一顿乱亲的态度不一样,他更像是会拿着灰狐利刃冲上去,主动迎接人生最后的挑战——在鸦杀尽覆灭后,他已经无所畏惧。
但就是这么一位行走在腐朽尘世的不锈钢圣人,此刻手臂却微微颤抖,差点握不稳灰狐利刃,以至于他又往下滑了1米,水银木马则是下滑了米——水银木马抓不稳他的手臂,她的手掌娇嫩得稍微用点力都会破皮,如果黑鸦不抓住她,她自己就会滑下去。
黑鸦刚才一直抓住她的前臂,现在稍微一泄力,就变成抓住她的手腕。
“啊。”
水银木马被突然的滑落吓了一跳,她浅快地呼吸,说道:“如果你不用力抓住我,我就会消失了。”
“还有这种好事?”黑鸦尽量平复心情,抬头望着上方裂缝,没有看她。
“你会救我的,对吧?”水银木马声音似乎有些轻快:“你不会放弃我的,也不会让我死在这里。”
“是吗?但你知道吗,我刚刚跟伊古拉他们告别,准备跟踪你的踪迹继续追杀你。”黑鸦说道:“如果我刚才没掉进裂缝,如果我掉下来的时候没有下意识抓住你……或许我已经完成我的目标了。”
“为什么?”
水银木马用很困惑的语气问道:“为什么你还要追杀我?”
黑鸦一怔,他张开嘴,喉咙里仿佛有千言万语迫不及待想跑出来,那些愤怒、哀伤、悔恨的复杂情绪几乎让他心脏梗塞。他很想从两年前鸦杀尽教派的覆灭开始说起,很想从他认识的每一个人开始说起,很想……但他深呼吸一口气,千言万语汇聚成一句疲惫的话:
“因为我是塔玛希,因为你是塔诺慕。”
水银木马明白他的意思,沉默片刻后,又说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来了沉默螺旋,实际上我来了也没几天。所以你们的目的地也是沉默螺旋,再加上你这个虚境绝缘体对空门术灵这么熟悉……”
“你们本来就是来沉默螺旋,通过空门通道离开森罗,对吧?”她说道:“而你跟他们同行,所以你是不是……”
“是。”黑鸦非常干脆,“我曾经想过离开。”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不离开,而是要留在森罗追杀我?”水银木马说道:“我其实很为你高兴,不是因为你放弃追逐我,而是因为你终于知道要追求自己的幸福。”
“我还以为,你终于要度过漫长浪荡的少年期,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
“离开森罗或许能获得幸福,有归宿或许能幸福。”黑鸦说道:“但如果不能制裁你,我就一定不会幸福。”
“成熟的标志,就是接受自己无能为力的痛苦。”水银木马说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吃鱼,我问你的问题吗?”
黑鸦稍一思索:“鱼身体里那么多刺,它会不会痛?”
“我一直觉得,应该是会痛吧,毕竟是刺。但你如果习惯它,接受它,那它就是支撑你的骨头,而不是让你伤痕累累的刺。”
黑鸦说道:“我不在意自己是否伤痕累累,只要能刺痛我讨厌的人就够了。”
水银木马苦笑道:“看来你的少年期,还没结束。”
“我会救你的。”黑鸦思虑清楚,认真说道:“现在你还处于沉默螺旋的区域里,你死了就会转生到伊古拉身上。所以我必须要救你的,并且将你关押在沉默螺旋,等亚修他们离开,等其他人退出沉默螺旋,确保你没有任何转生对象,我才会处决你。”
“救我就是为了杀我?真不愧是你。”水银木马轻笑道:“但我如果我说,这具身体的主人还没死呢?”
黑鸦一怔。
“很可爱,很漂亮,很令人怜爱吧?我可不是乱选的,作为我随身携带的转身容器,她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而且她还不是术师。”水银木马说道:“我本来打算转生之后,就从知识之海重新开始。这两年里,我收集了许多虚境的秘密,可惜我已经是圣域术师无法回头,但如果能重头开始,我有信心能攀登红宝石山。”
“但也因为她不是术师,我没有术力,也没法直接影响灵魂。我们的状态,更接近于双重人格,只是她睡着了。”
水银木马说道:“她只是一位普通平凡的少女,一直被我养着,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增强灵魂,一生都没有做过坏事。你要为了我,而杀死她吗?”
虽然是这么说,但水银木马并没有想过能威胁黑鸦,她只是想给黑鸦增加一点心理负担,好为接下来的谈话增加筹码。
然而黑鸦想了想,说道:“我会想办法将你关在沉默螺旋,我做你的狱卒。如果你试图成为术师,我会立刻杀了你;又或者我寿命将至,我也会处决你。除了这两种情况,我会一直关着你。”
水银木马用力握紧黑鸦的手腕。
“这不符合鸦杀尽的教义。”她说道:“除恶永远比救生重要。救人只能救一条命,但杀一个恶人或许就能间接拯救上百条命。”
“确实不符合。”黑鸦点点头:“但我觉得我才是对的,只要我能为我的抉择承担所有后果。我刚才为了救伊古拉而放过你,我愿意为此耗尽余生来追杀你;我现在也可以为了救你转生的女孩而放过你,只要我愿意囚禁你一生。”
水银木马低沉说道:“如果你现在杀了我,那你就能出去杀更多恶人,拯救更多生命,而不是将人生浪掷在我身上……这才是鸦杀尽的做法。”
“是,”黑鸦说道:“如果生命真的可以称量,那杀了你的收益,显然比放过你的大。但是不是没有我,就真的没人能阻止你呢?”
“我这两年追杀你的时候,也去过许多地方。我一开始认为,鸦杀尽教派灭亡,那邪术师就再也没有制约,普通人肯定会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罪恶横行大地。我最初看见的情况也确实如此,邪术师横行霸道,凡人饱受蹂躏。”
“但这种情况没有持续下去,有时候是其他教派派人镇压,有时候是普通人里诞生新的术师,甚至有些邪术师是被凡人硬生生用草叉扎死。”
“罪恶不会灭绝,恶鸦永远嚎叫,但有压迫的地方就会有反抗。鸦杀尽,不仅是我们的理想,也是普通人的共同愿景。”
“塔诺慕,你知道我这两年遇见最开心的事是什么吗?”
水银木马:“抓住我?”
“是我路过青铜律教派边缘小镇的时候,别人都畏惧远离我,但有几个小孩过来问我,南方是不是有一个专杀坏人的鸦杀尽教派,问我是不是鸦杀尽。你知道,青铜律律法森严,平民不许持有武器,所以他们遭遇邪术师,只能等青铜律术师过来执法。”
水银木马:“他们是想让鸦杀尽过去追杀邪术师吧?听见鸦杀尽覆灭,他们肯定很失望吧?”
“是的。”黑鸦说道:“但他们告诉我,他们在家里偷偷锻炼,就是希望下一次遇见坏人能有反抗的力量。他们还让我快点重建鸦杀尽,好吓死那些坏人。”
“所以,塔诺慕你明白吗,哪怕鸦杀尽真的只是一群为了满足扭曲欲望的杀人犯,但我们的事业也是有意义的。森罗人会记得,曾经有一群人,以追杀坏人为乐,那些看起来不可一世的凶恶坏人,也只是那群人的猎物。”
“罪恶,其实非常弱小。”
“鸦杀尽虽然覆灭了,但反抗心不会熄灭。只要普通人面对罪恶有反抗之心,那就算鸦杀尽这个名字消失了,也会有更多人涌出来对抗恶鸦。”
黑鸦说道:“生命确实可以称量,但不是由我或者哪个人,而是所有人一起称量,一起拯救,一起杀鸦。”
“我不会奢求自己救未来许多人的性命,其他人的命,自有其他人来救。我只需要救‘非我不可’的生命就足够了,譬如伊古拉,譬如你的容器。”
“亚修跟我说过,这世上每分每秒都有人在犯罪,但他看不见,所以没办法;有时候也会出现他看得见的犯罪,但他没有能力,也没办法;唯独出现在他眼前且他有能力,他才会试试蹂躏罪恶来获得道德上的快感。”
“我们这些弱者,只要做好眼前事就足够了。”
这番话在黑鸦心里已经酝酿许久,但一直没有成型。直到经历了沉默螺旋的一连串事件,他就像拨开眼前的迷雾,终于明确自己的道路,重新诠释属于自己的鸦杀尽。
他说到后面,已经不再是对塔诺慕说,而是在对自己说,说完身心舒畅,心性通明,仿佛脱胎换骨卸下千斤重担。
这一刻,鸦杀尽教派才真正覆灭。但新的鸦杀尽,正在裂缝里诞生。
“你们就别滥用弱者这个词,好吗?”水银木马冷淡说道:“听着真是让人恶心。”
“你总是活得这么纯粹,所以我才会从小就讨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