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得知老皇帝醒了,常念与江恕及朝华时越等人都来到晨阳宫问候,叙话半响,老皇帝说要跟两个外孙单独说说话,便挥退了她们。
江祈自幼跟随父亲,耳濡目染之下,小小年纪也养得几分难得的沉稳气度,单独面对这位只在书信里了解到的皇外祖父不怯不诺,反倒拉着表兄时佑在老皇帝的榻边坐下。
老皇帝心中不由得欢喜,要知晓,他的几个孙子孙女早晚过来请安问候,却也没有这样亲切自然。
老皇帝从枕头后拿出两个锦盒,笑道:“阿祈,阿佑,这是外祖父给你们表兄弟的见面礼。”
表兄二人起身拱手道:“谢外祖父!”
孩子好奇心强,接过锦盒便打开了。
是两枚精雕细琢的玉佩,一枚白玉一枚青玉,光泽莹润,玲珑剔透。
江祈拿着手里的白玉佩赏玩着,片刻后珍爱地收起来,推推时佑,对老皇帝道:“我们也给您准备礼物了!”
“是啊!”时佑附和。
“哦?”老皇帝眉头一挑,不禁好奇:“快拿给外祖父瞧瞧,是什么宝贝。”
江祈往殿内打量一番,先问道:“外祖父,您这处有笔墨吗?”
“有啊!”老皇帝叫来侯在门口的内侍,内侍当即送来笔墨纸砚。
江祈微微折起衣袖,立在桌案前,研磨展纸,提笔书了几个大字,而后拿着宣纸跑过来,只见纸上字迹遒劲有力,矫若惊龙,是一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一幅字,胜却万金。
老皇帝开怀大笑,亲自拿过来细细赏了一番,赞不绝口:“好,好啊!小小年纪有如此笔力,外祖父欢喜,来人,将此作装裱起来。”
内侍立时过来。
江祈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谦虚道:“常听母亲说外祖父的字才是精妙绝伦,晏清只希望您福寿绵延,因而这幅字已练了好久了。”
听完这话,老皇帝心中更为开怀。
外孙远在西北也一直记挂着他呢,不愧是有一半他常家血脉的孩子。
时佑在一旁道:“还有我的!”
老皇帝道:“来,让外祖父猜猜,阿佑准备的是什么好东西。”
时佑惊奇:外祖父能猜着吗?
这时候,老皇帝忽道:“是一套拳法,对不对?”
呀,竟真的猜中了。
时佑准备的就是一套拳法,被提前猜中还有些许懊恼,不过江祈与他一起,便又很快将懊恼抛之脑后了。
两个孩子身在西北边塞,都是武将之后,拳法功夫自是自幼便开始学的。
老皇帝别提多欢喜,等他们演练完,伸出手拉人坐下,欣慰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不如往后留在京城如何?”
江祈笑着,闻言顿了顿,想起之前父亲所嘱咐的话,回头看看时佑,时佑有些茫然。
老皇帝又道:“今日进京你们都瞧见了吧?京城人杰地灵,是咱们大晋最繁华热闹的地方。你们表兄俩留下来,和表姐表哥们一起有个伴,回头外祖父叫你们舅舅赐府邸赐封号,便是最风光的小王爷了,皇宫由你们随意出入,逍遥自在,岂不美哉?”
时佑想起今日在城外所见种种,再听外祖父所言,动心了,兴奋张口,却被江祈用力按住手背,他困惑皱眉,也闭上了嘴。
江祈才道:“外祖父对我们真好,可父亲说生在将门,往后要保家卫国,造福黎民百姓,最不许贪图享乐,要被打板子的,父亲打板子好痛……”
老皇帝笑了笑,面容依旧和蔼可亲:“看到你们这样懂事,外祖父也欣慰啊。”
心中,却是倏而叹气,郁闷得很,这宁远侯倒是会教孩子。
江祈从晨阳宫出来,一眼看到眉眼温柔的母亲和冷硬刚毅的父亲等在殿外。他跑过去,拉住二人的手唤道:“爹,娘。”
常念微微俯身下来,柔声问他:“和外祖父说什么了?”
江祈回身看了眼关闭的殿门,低声道:“外祖父让我们往后留在京城。可儿子不想,就爹爹教的,说男儿当保家卫国,后来外祖父又问了些府上近况,便没再说什么了。”
常念神色微变,起身看向江恕,一时有些欲言又止。
江恕轻轻拍拍她肩膀,道:“天色晚了,先去用膳吧。”
江祈摸摸空瘪的肚子:“我也饿了。”方才在殿里可劲闹腾,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胃口格外好。
于是常念也不再说什么。
常远在宫里设了晚宴招待,几人宴上只交谈些儿女琐事,其乐融融,谁也没有开口提及晨阳宫老皇帝的心思。
孩子忘性大,当夜出宫回府耐不住好奇,翌日一早便嚷嚷着要出门玩耍。
常念派人去宫里回禀了虞太后,遂才带着孩子出府,江恕推了朝臣邀约,陪她们去。
如今大晋国泰民安,寻常日子的市集也格外热闹,只是十多年前的老铺子有大半都换了摊主,岁月变迁,街巷的布置也与从前不一样了。倒是从前那家茶楼,丝毫未变。
常念想起来,觉着有些好笑:“当年我们出府看灯会,不知怎的走漏了消息,大家堵在门口,水泄不通,我都以为要留宿茶楼了,然后你就带着我从那扇窗户飞下去。”
江恕遥望那扇窗,淡淡一笑:“当时你吓得不轻。”
江祈一手牵着叙予晴,一手拿着串糖葫芦,好奇问:“是什么呀?”
予晴眨着眼睛,也好奇。
常念可不会对小辈说那些丢人过往,用帕子擦去他嘴角的糖渍,边叮嘱:“街上人多,可不许贪玩跑远。”
江祈笑道:“儿子已经记得回府的方向了。”
予晴极为认同地点头:“晏清哥哥最聪慧。”
路旁有从馄饨铺子里出来的大娘,见着一家四口有说有笑,不由得道:“夫人年纪轻轻便儿女双全,真有福气。”
常念愣了愣,待反应过来,看向脸颊红彤彤的予晴,回以微笑,倒没特意解释什么。
那大娘走了,她们慢慢沿着繁华街巷逛着,两个孩子走在前边,东瞧瞧西看看,有小厮跟着。常念和江恕落后半步,常念道:“没有闺女,儿媳妇也算。”
江恕:“你开心便是。”
他无所谓有没有闺女。
可常念转念一想,皱起眉:“往后晏清的婚事,你不许逼他娶什么家世相当、有助于侯府的贵女。若是不合心意,白白耽误一辈子,谁也不开心。”
江恕无奈笑了:“我哪里做得了这个主?”他想,到时候夫人皱皱眉,说一个不字,他还不是得由着她心意?
常念小声嘟囔道:“我们提前说好嘛,晏清毕竟还小,娶妻生子不知还有多少年,万一到时候我先走了……”
“阿念!”江恕平平的语气倏的沉下来,连带着步子也停了,脸上阴霾一片。
常念拉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连忙道:“假设,只是假设罢了!”
江恕一字一句很严肃:“这种假设不许再提。”
“好好好!”常念道,“以后再不提了,平白惹你生气。”
江恕铁青的脸色才好看些许。
常念悄悄看他神色,沉默片刻,状似若无其事地道:“侯爷,那日晏清说父皇想要他们留下,可我料想哥哥不会此般做。”
江恕默。
那日他问过太医,老皇帝是大限将至,用参汤吊着精神气力,纵使神医转世也逆转不了,此事,老皇帝自己也明白,不然怎会急于叫儿女外孙们回京。
大家,心里都有数。
可他不会再当面同常念说,便道:“静观其变吧。”
常念点头,又小声问:“不生气了吧?”
江恕转头看她一眼,眼眸深邃,翻涌着复杂情绪,最终还是没脾气道:“阿念,我怎么会当真生你的气?可你不能骗我,曾经所言,'且以深情共白头',也不许失言。”
常念再次神色认真地点点头。
前面,江祈在叫她们了:“爹,娘,你们快跟上来啊!”
“来了。”常念露出笑容,拉江恕跟上去。
没几日,北风一卷,寒凛刺骨,京城慢慢入冬了。
今年的除夕宴最热闹,宫宴上孩子多,你一言我一语,都是欢声笑语。
江祈收到几个大红包,母亲示意他自己收着,便琢磨着都攒下来,日后就用作府外院子那些同辈的吃住开销。
回府后,予晴把自己收到的红包也都塞给他,神色认真:“晏清哥哥,你若不带我来京城,我也收不到皇上和娘娘的红包,也不能认识欢姐姐她们。”
江祈还给她:“这是你应得的,快拿去给陈妈妈收起来,回去后给叙伯娘。”
予晴摇头,跑开了。
陈妈妈正在外头等着,见小姑娘跑出来,便抱起来,二人回了厢房。
江祈追出来,见着予晴搂着陈妈妈的脖子向他挥手,她穿着一身红色袄子,脸颊红彤彤的,飘雪落下,像是个喜庆的小团子。
江祈拿着红包,也回去了,不过他好好收起来,心想等回了西北,要亲手交给叙伯娘,不能叫叙伯娘以为他带坏了予晴。
年过了,正月初五的时候,宫里传来老皇帝崩逝的噩耗。
那是傍晚,老皇帝忽然说想再看看这皇城脚下的亭台楼阁,再看看大晋的壮丽山河。常远便亲自背他上到皇城最高的苍穹阁。
老皇帝看到了,回首这一生,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有无限风光也有风雨飘摇,到今日,可谓一个“圆满”。他握着心爱的女人,最后道一句:“虞儿,若有来生,只盼我早些遇到你吧。”
虞太后抹了抹眼泪,笑着问道:“等你再抢一回不成?”
老皇帝也笑了,心中释怀,去的很安详。
内侍匆忙赶到宁远侯府传消息,常念僵在原地,眼泪倏的滚落下来。
父皇一生多疑多思,最重江山权势,可爱屋及乌,待她算是疼爱至极。
江恕握住她肩膀,声音低沉醇厚:“生老病死,人生常事,节哀顺变罢。”
后来,老皇帝的丧礼后,常念也对江恕说了一样的话。
“生老病死,世事无常,可活着的人,不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
有美好岁月可回首,也是一大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