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就离家出走了啊……”甜酿看着他微笑,“看不出来,年轻小小,倒是很有志气。”
“咳……”曲池捂住唇,“我娘是生我难产死的,两年后我爹就续娶了一房,后来蓉姊出嫁,我爹又有了几个孩子,我和他们不对付,小小年纪就有些逆鳞……”
他幽幽叹了一声,似乎沉浸在过去:“不过那都过去了,我离得远远的,我爹眼不见我为净,我也落得清闲自在……”
甜酿常见他笑,极少见他脸上也带着落寞神色,他的眸色稍浅,显得目光清澈,眸光黯淡起来,竟然有些可怜兮兮,孤孤单单的意味,甜酿瞧着他那双眼,一时也有些怔忡,不知如何劝慰。
曲池见她瞧着自己,眼睛兀然微红,将脸撇过去,躲着她的目光。
“曲池。”她往他半蜷的掌心塞了块东西,微凉的指腹在他手心划过,虫蚁爬过一样痒,“都会好起来的,你现在就很好。”
是块甜津津的芝麻糖,他将糖塞入嘴中,见她明眸晶亮,目光柔软,抿了抿糖水:“对,现在就很好,有九娘子……还有小玉姐妹两个……也认识了很多朋友……我很喜欢这样的日子。”
“我也很喜欢。”她将另一块糖塞入自己嘴中,“有自己,有朋友,有银子,这才是我想要的日子。”
“以后还会有更好的日子。”曲池爽朗大笑。
甜酿和曲池看了好些处空铺,最后还是曲池定夺,租了西湖边的一间小铺面,铺子略有些窄,夹在头梳店和缎布店之间略显得有些不起眼,但门前就是西湖风光,后头还有两间屋子可以住人,还有一个简单的小院子,西湖游人往来如织,比之闹市也不差,不过一个月的房钱也得二十两银子。
甜酿跟着牙人向东家交了一整年的赁钱,剩余的几百两银子又托人去明州买香料,手上留了点余钱,还要找人修缮房舍,挑选家什,她一门心思扑在铺子上头,另外还要分心照应小玉,那些锅碗瓢盆,被褥衣裳都要添置妥当,一时竟忙得有些脚不沾地。
因为太忙,她竟然也忽略起来,自打年节已来,曲池是日日陪在她身边,跟着她东奔西跑,打点上下。
虽然忙碌,她脸上的笑容倒越来越多。
这间香料铺子可住人,以后朱婆婆的房子就要退掉,铺子前头修缮好,重新粉刷过墙面,还要添置东西,后头的屋子只有两件粗笨家俱,也要换成合适的桌椅木床,这算是姐妹三人的新家。
甜酿想在小玉出嫁前把整个铺子拾掇出来,可以当做小玉的娘家,花轿从这家里出去,等家俱都搬进去后,就带着姐妹两人去清扫屋子,擦拭家什。
王小二和曲池也一道来帮忙,见她们姐妹三人都扎着头巾,执着扫帚,拿着布巾,上上下下打扫屋子。
虽然累,倒是欢声笑语不断,曲池看见甜酿将袖子挽至手肘,露出两只雪白的藕臂和一双柔软的素手,下头也是青裙半捞,露出藕荷的绣鞋和白绫袜,那袜上还绣着柄亭亭青荷。
她肩膀酸痛,一边擦窗一边捶肩,脸上倒是热了点点汗珠,本来脸上是用了覆面遮灰的帕子,这会也扯下来,露出一张红扑扑的脸。
午饭是曲池去酒楼喊来的食盒,几大碗的白蒸饭,配着香喷喷的烧骨头,热的酥油螺点心,这时节已是暖春,草熏风暖,众人净手,拎着食盒就到西湖畔,寻了一棵极大的垂柳,铺着地毯,一面吹风一面吃饭。
小玉和王小二端着饭碗去另一颗树下窃窃私语,小云也避开,将地方留给曲池。
甜酿拎了壶热茶来,见只有曲池在,笑道:“她们都哪儿去了?”
“端着碗去水边喂鱼了。”曲池指指不远处,“等过几日闲下来,倒是好泛舟垂钓了。”
不知何处有笛声传来,甜酿给他和自己斟了两杯茶,看着西湖美景,这时候正是鲜花怒放之时,六桥夹道种绯桃、玉兰、山茶二十余种花卉,满眼都是姹紫嫣红。
“等再下过两场雨,水里的莲荷也要亭亭了。”甜酿笑道,“可以下水去摸藕带菱角了。”
她盘腿而坐,将食盒搁在膝头,举着筷箸吃着东西,曲池也在她身旁坐下,看她眼里的景色:“是啊,天热起来,九娘子教我凫水好么?我也可以到水里去摸红菱去。”
“你不会么?”她咦了一声,“在吴江的时候,你不是常去梅泽湖划船么?”
“不会。”曲池大言不惭摸摸鼻子,“我是个旱鸭子,除了不会凫水,捞鱼抓虾,划船垂钓都会。”
她眼睛格外晶亮,双颊绯红:“好啊,我应该会直接把你推到水里去。”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咯咯笑起来:“以前我把一个人推到水里去过,结果我妹妹嫁给他了。”
“这么有趣么?”他慢条斯理笑。
两人坐在一起吃饭闲聊,曲池也累了,他这日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袍子,早弄得灰扑扑的,懒洋洋坐在树根上,倚着粗大的树干,从地上揪起一根青草,叼进了嘴里。
甜酿乜见他嘴里叼着根青草,抿唇微笑:“第一次见你这样……我……我觉得这个年轻人真惫懒。”
曲池仰头大笑:“那时候我才十八岁,整日在小庵村游手好闲,自己都懵懵懂懂的呢。”
三年过去啦。
“怪不得九娘子那时候对我那样冷淡,连看都不曾正眼看过一眼,我说话也装作听不见。”他俊颜有些幽怨,“蓉姊一直说我冲撞九娘子,要把我赶回江都去。”
想起往昔,甜酿也有些脸红:“其实和你没关系的,那时候我自己也乱糟糟的。”
她看了曲池一眼,目光挪开,望着湖面,轻声说:“曲池,谢谢你。”
曲池粲然一笑。
新铺子打扫了一整日,甜酿停停歇歇,最后几要累断了腰,才勉强将屋子整理好,往后几日,再一点点把家里的东西搬到此处来,挑个日子开张就算。
下午坐马车回家去,她真是倒头就昏睡过去。
小玉和小云见甜酿半倚在车壁上熟睡,笑嘻嘻从车内拱出来,曲池见她姐妹两人挤到外头来坐,探头一看,见车内人睡得安稳,头磕在车壁上,却半点察觉都没有。
他心疼她的辛苦,却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去帮她扛着这些,小心翼翼钻入车内,将人扶稳,枕在自己肩头。
甜酿是被曲池抱着送入卧房内的,其间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似乎是呢喃了一声,又闭上眼睡去。
这一觉睡到不知时辰,甜酿起身的时候,眼前昏暗,不辨物影,摸到身下熟悉的被褥,还有楼下吵闹声响,知道这是在家中。
外厢有茶水煮沸的声音。
甜酿起身去点灯,摸到了油灯,却摸不到火绒:“小玉,小云,帮忙把火绒拿进来好么?”
有高大身影进了屋子,撩开布帘,只站在门首,伸手递过来一只火绒:“九娘子,是我……小玉和小云去食肆吃饭,我担心屋内无人,所以在外头守着。”
“曲池?”她略略看见门旁的影子,先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裳,再皱了皱眉头,扶着桌子出去。
外头也只点着一盏油灯,将不大的屋子照得半明半暗,小茶炉的炭火青蓝,火光跳跃,将两人的身影重叠在墙壁上。
曲池的目光投在墙上,又移开,而后蛛网一样投在甜酿身上。
他的目光里含着情。
甜酿倾耳听着外头的声响,觉得这时辰定然很不早,满屋子的气息也有些混沌,语气略有些浮躁:“天应该很晚了吧,曲池……你回去吧。”
“嗯。”曲池转身想走,又顿住,“九娘子肚子饿不饿,要不要一道下去吃些东西,若是不想动弹……我送些上来。”
“不必了,我不饿。”甜酿微笑,催促他,“快回去吧……”
他们两人没有在夜里这样独处过。
这样难得的夜,曲池见她略有些拘谨站着,知道这不是个好时机,却一时也不想走,心一横,轻轻喊了声:“九儿姐姐……”
他不会无缘无故叫她九儿姐姐。
“我心里……还是倾慕姐姐……”
甜酿心头扑腾,极快打断他的话:“曲池……别说了……不可以……”
“姐姐不想让我说,可我心里日复一日翻腾着这句话,从未停过。”他眼睛亮晶晶,身上是腾腾热气,“我喜欢姐姐。”
“曲池……曲池……”她语气有些求饶,也很绵软。
“我夜夜梦里都是姐姐,翻来覆去睡不着,只有醒过来才好过些,因为能看见姐姐的脸,听见姐姐说话。”
甜酿蹙眉,长叹了一声:“曲池,你在我眼中,只能是个弟弟……身份、地位、年龄……这些都是差距啊……”
昏暗的室内,他的眼睛也是黑漆漆的:“姐姐想找借口的时候,连路边一个无辜人都能扯进来成为借口。什么身份地位年龄,姐姐是女人,我是男人,岁数一般大小,云英未嫁,使君未娶,我喜欢姐姐,是发乎情,止乎礼,这份喜欢,这份心意,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也管不着,只要姐姐也喜欢我……一切就足够了……”
“我父亲娶了新妇,又生了儿女,他们一家人过得很和睦,蓉姊已经出嫁,有了阿策,有了明辉庄……只有我,我还是孤零零一个人,江都和吴江,都不是我的家。姐姐也是一个人……我陪着姐姐,或者姐姐陪着我……在钱塘,过一份悠然自得的日子……就像我们一直过的这样……不是很好么……”
他眼里都是光辉,“姐姐讨厌我么?姐姐厌恶我么?如果不厌恶,如果姐姐对我也有那么一点情谊……姐姐可不可以把心打开来,看看我,我就在你身边……在这儿,站了很久……”
年轻人的眼里尽是闪闪动人的哀求:“九儿姐姐……”
年轻人啊,语调动人,心思也动人。
甜酿心乱如麻:“我……我有过……一个男人啊……曲池……我和别的姑娘……不一样……”
曲池毫不介意:“姐姐离开他了,不是吗?三年了,姐姐早就放下了。现在是我每天陪在姐姐身边,和那个男人没有关系。”
“我没有喜欢过人,姐姐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既然姐姐经历过……很多事情……所有事情,姐姐都可以教我……我会比那个男人做得更好。”
“曲池……”她无力摇头,抿住唇,身子抵住墙壁,想往后退缩,“我不可以,不可以……”
他大步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姐姐,给我个机会……别推开我,就让我呆在姐姐身边。”
“姐姐……和我试试,或许你有一日也会喜欢我呢……”他的腾腾热气传染在她身上,生机勃勃的话语忍不住让她颤抖。
她已经很累了,禁不住这样的动摇。
曲池把烛光俱挡在他身后,光影在他身周晕出一圈薄光,他低头,将她一双微凉的手攥在手中,半是哀求半是乞怜,声音幽怨:“姐姐现在不喜欢我没关系,以后不喜欢我没关系,只要我喜欢姐姐就好,只要姐姐知道我的心思就好,我只求姐姐别推开我,让我站在这里。”
“我想守着姐姐,看姐姐过上好日子,从吴江的针线,到钱塘的小摊,再到西湖边的这间铺子……最后,姐姐肯定还有更好的以后,我想看,也想陪着姐姐成为更好的人。”
甜酿听着他说话,僵住不动,抬眼看他,眼眶炙热,心头哽咽:“曲池……”
他弯着腰,佝偻着和她一般高,注视着她莹莹闪光的眼眸,轻轻将身体凑近她,近到她身上的甜香沾住他,近到他面上触到她凌乱的呼吸,他用身体虚虚拢住她,柔声道:“姐姐已经很累了,我的肩膀……也可以成为姐姐的依靠……”
她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他的肩膀,这儿没有光,光都落在他身上。
第93章
曲池身上的气息是清新的,像青草的气味,一点点薄荷,清冽又爽快。
她不习惯这样的味道,却也知道这是蓬勃生机又令人安心的,像这个时节的西湖,花光如颊,温风如酒,心旷神怡。
“曲池……”她将头埋得很低,轻轻闭着眼,良久才启齿,语气满是颓废,“我……没有办法……我……”
曲池胸臆如堵,不管不顾,身子往前倾,长臂一揽,轻轻搂住她。
他从未触碰过她,这在心底演绎了千次万次的拥抱,在此刻禁不住全身战栗,心也咚咚咚几要从胸膛里蹦出来,语气颤抖又坚定:“有办法的。”
她被突然扑至身上的热度烫到,也猛然哆嗦了一下,僵住了身体,曲池两只手臂轻轻箍着她的肩膀,年轻男子的轻颤和剧烈的心跳声和热气传入她体内,逼得甜酿眼眶酸涩,实实在在说不出话来。
“这么好的时节,暖春了,沙鸥泥燕都在筑巣,再往后就是夏,十里荷花十里香,秋日白雨银珠跳入船,冬日雪中春信一段香。”曲池婉转乞求着她,语气真挚又可怜,“九儿姐姐……有人陪着,才是日子,姑且和我试试吧。”
不如就这样吧。
把船从湖心划出来,泊在草岸,水面如镜,垂柳依依,暖风如熏,过懒洋洋的日子。
一切都过去了呀,就如同那只纸鸢,早已飘上高空,自由自在了啊。
走出那扇大门的时候,一切都过去了。
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这结局没什么不同。
甜酿眼眶炙热,泪意绷不住要夺眶而出,她忍住,拼命回忆上一次哭泣是何时,却始终想不起来,那已经是好些年的过去。
曲池听见她急促凌乱的呼吸和喉咙里闷出的哽咽,螓首埋在自己臂弯里,僵硬的身体随着哽咽声慢慢松懈,倚着他轻轻颤抖起来。
她闷声哭着,潸然泪下,许久不能平静。
“他对我太坏了……”甜酿紧紧揪着曲池的衣襟,滚滚泪珠从腮边淌下:“曲池……我不想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