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遮盖着太阳,惨白的阳光无力地照在北风呼啸的战场上。
时间过得无比漫长,初秋的风带着燕北特有的寒气,横扫过苍茫的原野。从凌晨到正午,从正午到黄昏,鲜血流满了整片火雷原,艳红的火云花放肆地怒放,张扬地舞蹈着的染血花瓣,好似朵朵妖红。数不清的早上还活蹦乱跳的鲜活生命,此刻如同断了根的麦子,大片大片地躺在冰冷的土地上。
土地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鹰鹫在天空上盘旋着,随时会俯冲下来享用这一场难得的盛宴。尸骸堆满了平原,伤兵们躺在小山一样高的尸海中哀声悲号,像是失去了家园的孤狼,发出悲伤的泣吼。但是更多的,是连惨叫都已经发不出,只能像死狗一样躺在地上,偶尔被寻找伤员的医务兵踢上一脚,才会哼哼一声,表示自己还活着。
傍晚时分,天空下起了小雨,细雨如牛毛,冰凉凉地落在身上。战壕里的尸首上还燃着火,雨丝打在上面,激起一层白雾。
程远踩着尸体走过来,多年的征战给他略显阴柔的面孔镀上了一层坚韧的血色光芒,他的大腿被流箭射伤了,用白布胡乱地绑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一处不高的土坡上,玄衣男人直直地站在一株杨树下,燕北的鹰旗在他的头顶轻轻飘荡着,枯黄的干草在他的脚下飞舞着,不时地打着旋。他的眼底空茫一片,似乎正在看什么,可是那眼神好似越过战场,越过血光,越过天边的浮云……
程远突然有些发愣,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走上前去。
“程远吗?上来吧。”
燕洵并没有转过头来,他的声音很平静,带着舒和的淡定。程远弓着身走上去,单膝跪在地上,沉声说道:“启禀皇上,秀丽军已经从东南方的玄羽军团防线突围而出。玄羽军团是刚刚赶到的二线兵团,仓促成阵,挡不住楚大人的攻击。秀丽军的骑兵避开了禁卫军的正面攻击,直接插入玄羽军团的防线之中,等我们想要拦阻的时候已经晚了。修陆军从左翼逃窜,目前已经往西北余道方向去了。”
燕洵静静地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程远舔了舔发干的唇皮,继续说道:“末将已经传信给高将军和陆将军,命他们在余道关拦截,第一军团也会分出三万守军,在大西北境内分批阻击,龙吟关也做好了战斗准备,通往卞唐的南疆水路也被我们严密监控把守,就算秀丽军背生双翼,我们也能将他们射下来。”
燕洵仍旧没有说话,站在那里,好似对眼前耳边的一切都不闻不见。程远有些紧张,小声地试探着问道:“皇上?”
“你继续说。”
“我军伤亡惨重,第三军团、第七军团全军覆没,第四军团、第八军团、第十一军团的军团长阵亡,部下战士也死伤过半。杜若临将军率领的第十三军团拒绝作战,如今上层军官已经被看押管制起来了,但是下层官兵仍旧不肯听从调配。他们在这里不但起不到作用,我们还要分出兵力看守他们……”
燕洵闻言微微转过头来,轻轻地挑起眉梢,沉声说道:“拒绝作战?”
“是……是的。”程远吞下原本的话,换了一种比较温和的方式说道,“第十三军团的官兵,全是来自尚慎高原。”
冷风吹过,细雨打在燕洵的鼻梁上,他缓缓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皇上,再次阻截住秀丽军只是时间问题,但是末将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燕洵面无表情道:“说。”
“是。如果我军成功包围楚大人,那么请问皇上,我们该以一种怎样的方式进攻?是全力突击,还是迂回围困?是击杀,还是生擒?还请皇上明示。”
耳侧的风突然大了起来,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寒风吹过他的身体,吹起翻飞的袍袖。远处的战场仍有小股的火苗,一整日的激战夺去了战士们的锐气,此刻,他们疲惫、委顿、衣衫破烂。整整两万禁卫军,还有后增援的三路万人军团,虽然有一路中途退出战事,但还是在秀丽军面前大吃败仗。楚乔率领着九千秀丽军,像是一把刀子一样划破了他的包围圈。缳缳的三万火云军没有做到的事,她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燕洵不得不承认,在军事上,阿楚是一个难得的天才,她对战局的把握和控制,她在军队中的威信和地位,连自己都难以比拟。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心底的沉重像是海浪一样一层一层地翻上来。此刻,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她终于逃了,在自己没有感情用事没有儿女情长的情况下击败了自己,逃出生天,还是该难过她终于彻底离开自己,再也不会回头。
有一种讽刺的滋味在心间生出,让他不自觉地想要冷笑。他淡淡地看着程远,突然开口道:“程远,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劝我你不堪大用,我却还是要重用你吗?”
程远闻言顿时一惊,连忙双膝跪地,磕头道:“圣上厚爱,末将万死不足以报答。”
“因为你很像以前的我。”
程远猛地抬起头来,震惊地看着燕洵,却不再说话。
“我知道,你的父母亲人全在战火中死去了,你的妻子和妹妹被大夏的军队抓去做军妓,你哥哥也是大同的将领,却死在了内部的暗杀之下。”
程远的眼睛渐渐变得通红,他跪在地上,一个字也不说,嘴唇青白一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就如同我一样,我也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燕洵抬起头,望着夕阳血红的光芒穿透天边的阴云,洒下一片惨红。他嘴角轻轻弯起,沉声说道:“一个人可以有很多心愿,但是总要先活下去,如果死了,就什么心愿都完不成了。”
程远的眼角突然一阵滚烫,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被整个燕北骂作卑鄙小人的他紧紧握住拳头,深深地垂下头去。
天上飞过苍白的大鸟,从燕洵的视野中划过。燕洵看着它,目光悠远,像是长长的线,失去了维系的目标,终于再也找不到凝聚的焦点。他沉默许久,才沉声说道:“秀丽军战力太盛,不宜正面阻其锋芒。开放边境,透消息给赵飏和魏舒烨,快要入冬了,就让阿楚来为我们打开大夏这个胶着的战场吧。”
程远微微一惊,以他的沉稳,也难掩脸上的震惊之色,许久才小声说道:“大夏如今屯集在雁鸣关下的全是重甲兵,楚大人率领的全是轻骑兵,末将担心大夏仓促间无法阻住楚大人的去路。”
“那就拖住她的脚步。”燕洵转过身去,向着巍峨的北朔城走去。漆黑的战马跟在他身边,夕阳照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有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像是草原上终年游弋的风,“通知北朔、尚慎、回回山一带的百姓,就说他们的秀丽大人,就要离开燕北了。”
大风吹起他翻飞的衣角,腰间的宝剑粼粼地反射着血红的光,男人的脚步那么沉重,一步一步,缓缓走进了那座漆黑巍峨的牢笼,冥冥中,似乎有黄金的枷锁将他整个人锁住了。黑烟在远方冉冉升起,惨叫哀号声不断传来,死一般的沉默笼罩在火雷原的上空。
阿楚,我曾说过,所有人都可以背叛我,你不可以,因为你就是我唯一的光源,是照耀我漆黑天空的太阳。
如今,我的太阳熄灭了。
四面楚歌、腹背受敌、孤立无援、逃生无门的时候,你可会想起我?
阿楚,我在你的背后看着你。
战斗来得毫无征兆,燕北各路大军对他们的到来保持了一种透明的状态。楚乔开始还抱着天真的幻想,以为是燕洵不忍心对她下手,终究放她离开。然而,在龙吟关外,看到那些背着包袱拖着儿女的百姓的时候,她的心突然跌进了万丈冰潭,彻底绝望死寂。
晨光中,密密麻麻的人流如同一条长龙。有人推着大车,装满了大箱小箱,锅碗瓢盆都在叮当作响;有人挥舞着鞭子,驱赶着自家的牛群羊群;妇女抱着哇哇啼哭的孩子,坐在石头上袒露着半边胸膛,在冷风中给孩子喂奶;还有人挑着扁担,里面放满了番薯和玉米,每走一段路就要坐下来吃上一顿。
疲惫、辛苦、仓皇,但是当他们看到秀丽军的旗帜的时候,全都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百姓们蜂拥上前,对着军队大声喊道:“大人到啦!大人在这儿呢!”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拉着小孙子挤到前面,孩子的小脸冻得通红,他们对楚乔大声叫道:“大人,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是啊,大人,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不管去哪儿,俺都跟定大人了,可不能让大人自己走了。”
“大人,您走怎么不事先说一声啊,俺的庄稼还没收呢,幸好俺走得快,要不都追不上了。”
……
秀丽军的战士们静静地站在空旷的原野上,谁也没有说话,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看向楚乔。少女一身青色披风,身姿挺拔地坐在马背上,像是一杆锐利的标枪。她的表情很沉着,不见丝毫震惊和慌乱,于是战士们纷纷放下心来,不用担心,大人神机妙算,一定早就计划好了。
“大人。”贺萧策马赶上前来,在她耳边轻声唤道。
楚乔缓缓转过头去,贺萧离她这样近,近到让他察觉到了她目光中一瞬间的恍惚和迷茫。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一丝难过和痛惜。多年的相处,让他不再如当初那样执着盲目地相信眼前这个少女的能力。两年来,他看到了那么多,看到了她的消沉,看到了她的哭泣,看到了她的软弱,看到了她的迷茫。她不是传说中那个战无不胜的神话,更多时候,她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固执而傻傻地承受了太多的责任和压力,就连流泪,都要躲在没人的角落里。但是这一切并不影响他对她的忠诚,反而让他生出了一种更为复杂的情愫,像亲人,像兄长,像部下,更像知己。
他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握了一下她的肩膀,沉声说道:“大人,贺萧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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