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逝,当此时已为人妻为人母的楚乔站在这里的时候,她突然能理解燕洵所做的一切。前世没有亲人,没有亲眼看着爱的人死去,所以她永远不会明白那是怎样一种疯狂的痛恨。如果现在,有人伤害诸葛玥,伤害云舟和珍珠,恐怕她的复仇之心不会比燕洵少多少。
因为不是自己所爱,所以便无法感同身受。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
天地苍茫一片,月亮从云层中钻出来。燕洵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上,楚乔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少年的眼睛闪烁着明媚的阳光,嘴角高傲地挑起,有着意气风发的少年意气。他弯弓搭箭,箭矢如流星般射向自己,擦颈而过,给了她一片重生的艳阳。
然后他轻挑眉梢,目光射过来,感兴趣地望着她。
须臾间目光相接,好似铸成了漫长的一生一世。他在那一头,她在这一头,曾经的咫尺之地矗起了万仞高山,光影萦绕于睡梦之中,渐渐巍峨挺拔。恍惚间,又是那年的青草摇曳,虚空缥缈,仰头望去,仍是天蓝如镜,似乎可以倒映出年少单纯的脸。
依稀可以看见时间在指缝间流逝,溯流而上,又是那年草长莺飞,阳光少年坐在茂密的树上,拾起一枚松果,打在女孩子的发髻上。女孩子怒气冲冲地抬起头,举起一只中指,遥遥地比画。本来是骂人的嘲讽,对方却以为在道歉。
岁月从“我会永远在你身边”走到了“我们从此一刀两断”,终于走到了无法继续的终点。偶尔午夜梦回,忆起多年前那张年少天真的脸,已经模糊不清,看不清眉眼,只有那句在风中飘零的话,一直回荡在耳边:“我再帮你一次,我就不姓燕!”
可是终究,还是忘记了赌气的誓言。就好像后来的承诺一样,被撕得支离破碎。
鬓发碎乱,眼梢清澈,画面古老而破旧,却依然纯洁恬淡。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只是那些记忆藏于脑海深处,变成了寂寞的候鸟,徘徊不去,一直一直。终于,岁月对他们说,一切已经轮回。
大风吹来,她却不觉得冷,比起这个冰凉的尘世,她已经得到太多太多。年轻时的伤怀渐渐远去,被灰尘覆盖,渐成看不清头脸的丰碑。往事如风,在半空中凌乱地飞舞,如同破碎的纸鸢,挣脱了线,一去不复返。
马蹄声在背后响起,她却没有回过头去。随后,一只有力的手臂一下环住了她的腰,就这样一点情面都不留地将她抱紧,男人吃醋的声音在耳畔酸溜溜地响起,“怎么?和老情人叙完旧了?”
楚乔回过头去,看着诸葛玥这段日子明显消瘦了的脸,突然伸出手来抱住他的腰,埋首在他胸前,静静地一句话也不说。
诸葛玥顿时慌了,按照正常情况来说,这个时候的楚乔应该摆出秀丽王的架势和自己斗嘴才是,如今这个模样,岂不是太奇怪了吗?
“怎么了?”诸葛玥推她的肩,皱着眉,突然阴森森地沉声说道,“姓燕的欺负你了?”
楚乔也不说话,只是靠在他怀里。冷风中,她单薄的身材显得尤其瘦削。
某人突然就怒了,好你个燕洵,我好心好意把老婆借给你看一会儿,竟然敢欺负我的人?
诸葛玥推开楚乔,大步向战马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去修理他!”
“别走。”楚乔突然拉住他,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冰冷的铠甲上,像是一棵依靠大树的小草。
风从远处吹来,卷起地上的皑皑积雪。诸葛玥无奈地转过身来,抱住自己的媳妇,哄孩子一般小声问:“星儿,你怎么了?”
“我没事。”楚乔摇了摇头,“就是有些想你了。”
月光暗淡,可是还是能看到某个人嘴角渐渐扯开的笑容。诸葛玥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喜悦,不想表现得那么明显。他轻轻咳了一下嗓子,说道:“我才走了没几天,怎么越来越像个小孩子?”
“没几天吗?”楚乔靠在他怀里,声音闷闷地说,“可是我怎么觉得已经好久好久了?”
诸葛玥笑得更开心了,低头在楚乔额头上吻了一吻,“好了,这里冷,我们回去吧。”
“嗯。”
楚乔乖巧地跟着他上了马,两人共乘一骑,也不扯缰,就这样慢慢往营地走。
“玥,以后不要这样莽撞地亲自上阵,我会担心的。”
一个玥字,叫得诸葛玥骨头都酥了大半,哪里还留心她说的是什么,连忙摆出一副模范丈夫的模样,点头道:“好,听你的。”
“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和云舟、珍珠怎么办?没有你,我又该怎么活下去?”
楚乔向来脸皮薄,甜言蜜语少得跟沙漠里的雨云一样,如今这样反常,某人哪里还记得刚才那些煞风景的问题。
“嗯,我知道了。”
“一万个燕北、一万个青海、一万个西蒙加在一起,对我来说也没有一个你重要。你以后做什么事,一定要先想想我,你若是有事,我是一定不会独活的。”
楚乔仍在继续着柔情攻势。
终于,青海王防线失守,从不道歉的某人破了例,低下头乖乖做小兔子状,“星儿,我知道错了,不该让你担心。”
“嗯,你知道就好。”
“我一定记住。”
“好了,我们回去吧,我都饿了。”
“好。”
……
既然爱,就该大胆地说出口。
刚刚顿悟的楚乔将这句话发挥得淋漓尽致,更何况,说这些话,能让某人忘记一些不愉快的话题,何乐而不为呢?
北风卷地,大雪纷飞,独行的人茕茕只影,相伴的人相依相偎。这个世上,势力、地位、金钱、权柄,向所有心智坚韧、百折不挠的人开放,唯有爱情,只有真诚的人,才能得到。
落日山下,赵彻、赵飏站在大夏皇旗之下,望着结伴而回的燕北和青海两色战旗,不由得一愣。
良久,赵彻嘴角一牵,多年转战北地、剿灭无数北地国度、创下大片基业的他对赵飏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那三个人都能一起联手了,我们两个还打个什么劲儿?”
赵飏不屑地一扭头,淡淡道:“我可没跟你打,是你一直追在我屁股后面不放。”
赵彻眉头一皱,说道:“要不是你当初在内战时跑来打我,我至于被燕洵那小子赶出西蒙吗?打你两下还是轻的。”
赵飏立刻还嘴道:“我当时是中了燕洵的圈套。不过换了是你,有那么好的机会除掉我,难道你会不动手?”
赵彻怒道:“你个死小子,从小就这个德行。你我是兄弟,我除掉你干什么?”
赵飏撇嘴道:“兄弟,哼哼。”
赵彻:“最看不上你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
赵飏:“彼此彼此,我也看不上你这副假仁假义的德行!”
赵彻:“你再说一遍,你信不信我真揍你?”
赵飏:“来呀,谁怕谁呀?”
……
魏舒烨站在两人身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唉,又不是少年意气了,这么多年来,还是放不下这个脸面。当初是谁看赵彻打西莫夜打得吃力,偷偷化装为北地马贼,去西莫夜的属城淄泊打秋风的?又是谁看到北地边境下大雪,怕赵飏粮草接济不上,故意让二十个士兵去押送二百车军粮,然后被人抢了的?这对兄弟,虽然不是一母所生,脾气秉性还真是像得离谱。”
战鹰盘旋,尖鸣声起,犬戎这一场大仗,总算要告一段落了。
犬戎来势汹汹,但是在各方势力的打击下,却连半年都没有坚守住。三个月后,犬戎人大部分退出了西蒙版图,只有来不及逃走的小股流寇,隐匿于山野之中,早晚不是葬身野兽之口,就是死在愤怒的燕北百姓手上。靖安王妃赵淳儿在战乱中不知所终。
这个结果,虽然让百姓们恨得牙痒痒,却也让很多人安了一颗心。毕竟此次联军之中也有大夏的军队在,若是抓到了这位身份尴尬的大夏公主,还真不知该如何处置。
燕洵整合大燕骑兵,和诸葛玥等三方联军一起追出了美林关,将犬戎人打得抱头鼠窜,相信没有个三五十年都很难恢复过来。
十月,负责追缴的军队大多返回。被俘虏的犬戎骑兵多达十余万,浩浩荡荡行走在燕北高原上,偃旗息鼓,再无当初的赫赫之势。
十一月初三,燕北高原大雪初晴,苍茫一片。
四方文武百官,齐聚闽西山神女峰,军队绵延,百官如潮,各色旗幡战甲遮天蔽日,连绵数里。
山巅处一座高高的神庙前,西兰石构建的石殿之上,双面女神眼神悲悯,高高在上地俯视世人。朱丹锦缎,暗黑经幡,红与黑的反差高高飘扬在石殿之上,就如同女神隆起的腹部和锋利的战斧,守护与杀戮并存。
大燕皇帝燕洵、青海领主诸葛玥、大夏王者赵彻、大夏兵马都统赵飏,还有卞唐方面的秀丽王楚乔和监国太傅孙棣,一起在此签订了著名的《神女峰条约》。
条约一共二十八条,在军事、商业、政治、外交等方面做出了相关协定。卞唐、大夏和青海,也首次官方承认大燕对红川十八州和怀宋属地的统治权。并约定,三十年内不兴战事,还西蒙百姓一片和平的土地。
这项条约一直延续了七十多年,直到白苍历八五二年宋地藩王纳兰恬禾造反,被大燕第二代皇帝昭武帝剿灭,卞唐趁势进攻大夏,在边境上爆发了著名的唐户之战,才算是兴起了《神女峰条约》后的第一场刀兵。
七十年间,西蒙经济发展迅速,民风开放,商贸发达,政治清明。在青海的带动下,也在秀丽王的大力主导下,卞唐于七九六年改革社会体制,修改律法,抛弃原有的奴隶制,改为封建制。
五年后,大燕爆发了震惊西蒙的仕林变法,燕皇顺应民意,消除奴隶制,完成了从奴隶制到封建集权制的变革,燕洵也因此得到了民间的一致拥护,百官上表,尊号为“北慈大帝”。燕洵雷厉风行地削弱了氏族势力,大力选拔白丁官员,牢牢掌控军权,极大地巩固了大燕政权。三百年内,大燕铁骑纵横西蒙,所向披靡,无人敢挡。
大夏在赵彻的率领下,消灭了北罗斯帝国和马罗帝国,向北扩张数十万里,建立了空前强大的大夏王朝,国土之广袤,连大燕也望尘莫及。只是在赵彻百年后,他的后代子孙无力维持这样庞大的帝国,终于让大夏王朝再次分崩离析。好在十四王赵飏于北地边境经营数十年,在危急关头收拢了赵彻余部和多年来的巨大财富,继续维持着赵氏在北地的统治。
青海于七九一年宣布独立,国号为“庆”,国旗为星月同辉旗,定都海庆。青海王诸葛玥称帝,尊号白元,七九一年正式更名为大庆白元一年。青海王登位后,废除后宫妃嫔制度,摒弃后位,独设一妻,秀丽王楚乔为青海国母,参与国政,一生辅佐青海王。青海每一项政令的后面,都能看到她的身影。
因为青海王的一妻制度,与西域的皇妃制度相似,故秀丽王又被称为青海第一皇妃,或是秀丽皇妃。
因为白元帝和秀丽皇妃政策开明,青海在三十年后,一跃成为大陆最为富庶的国度。经济发达,技术领先。白元三百二十一年,青海率先爆发了工业革命,科学技术辐射整个西蒙,带动了全大陆的科学发展。
五十年后,青海发生民主政党起义,在皇室无力压制的情况下,文武百官在皇帝的带领下,翻开了四百年前白元帝和秀丽皇妃遗留下的国危诏书。看过之后,主动改组国家政权,青海就此走上了民主共和的社会体制。比大洋对岸的西方国家,早了一千八百多年。
时光如洪水,滔滔而去。西蒙保卫战后第三年,楚乔产下第三子,诸葛云晔。青海举国大庆,星月宫内,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一派喜气。
内殿之中,楚乔早已钗横发乱,娇喘吁吁,指甲划过诸葛玥的背部肌肉,汗水顺着香肩流下,一滴滴落在潮红色的纱帐之中。
“玥……高先生不是说……我的……我的身体……”
“呼……他刚刚说可以了……”
牙床咯吱作响,暖帐温度炙热,直到前殿的宴席散去,诸葛玥积蓄已久的**才宣泄而出。云收雨歇之后,两人相拥而卧,楚乔靠在诸葛玥的怀里,静静地闭着眼,手指不自觉地在他的胸口画着圈。
突然,这名被誉为西蒙第一名将的女人抬起娇媚的眉眼,咬着艳红的唇,开口问道:“诸葛玥,我都生了三个孩子了,是不是老了?你会不会嫌弃我?”
诸葛玥斜着一双丹凤眼盯着她,但见她发丝凌乱,香汗淋漓,因为生产,胸前的莹白尤为硕大。刚刚熄灭的火焰,不由得又熊熊燃了起来。
“我马上就以实际行动告诉你,我有没有嫌弃你。”
邪魅的声音突然响起,第二轮风雨,瞬息而至。
一连大战两场之后,楚乔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靠在诸葛玥的怀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诸葛玥为她擦去额角的汗水,盖上被子,然后将她抱在怀里,轻声唤道:“星儿?”
“嗯……”楚乔闭着眼睛,也不知道听到没有,闷闷地应了一声。
诸葛玥眼神柔如春水,低下头,在她的眉心吻上一吻。嘴角笑容温柔,久久不离,终于,他声音低沉地缓缓说道:“我永远爱你。”
红烛高燃,睡梦中的某人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的丈夫趁着她睡着说了什么难得的话。
长夜漫漫,这一生历经风雨,可是好在,前方还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可以让他们相拥而眠。
“睡吧。”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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