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石窟,满坑满谷整齐码放的银箱,乍然目睹之下,兰芽也禁不住心潮澎湃。
这天下财富虽则都用银子计量,可是事实上想要搜集这些白花花的真银却太难。从大明建国,太祖皇帝以降便都对文臣充满了怀疑,于是即便俸禄也都只兑换成大明宝钞,而不给真正的银子。
而曾诚只有利用这天下间最赚钱的盐业,才能从盐商那里取得这白花花的银子……心血费尽,白银亦红。
二掌柜问:“倒不知,公子将如何运走这批银子?洽”
兰芽手抚石壁上的青苔:“若我没猜错,这地道应当是直通江边。所以这石壁才会这样潮湿,长满青苔。”
二掌柜含笑点头:“公子聪慧。”
兰芽的眼睛便忍不住又热了热,忍不住想起那晚走投无路之下,她与虎子在乌篷船上躲了一夜……那一夜水天银华、满船明月。
兰芽压抑着心跳:“我猜,地道出口已在城外,且出口处实则一直备着船只。这便将银两装船,连夜北上。钤”
二掌柜皱眉:“这笔银两数目不小,公子想运到何处去?”
兰芽又吸了口气:“由此北上,约一日航程,可见一座巨大的驿站。虽则名为驿站,可是据我看来那规模倒不啻为一座城池。四面城墙围拢,城门之上竟然还有箭楼……我说的那个地方,二掌柜想必也知晓吧?”
二掌柜闻言便是重重一惊:“不想,原来彼处也被公子知晓!”
二掌柜这般神色,兰芽便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为了打消二掌柜的疑虑,她便解释道:“二掌柜别担心,那是大人亲自带我去的。就是那城墙,亦是大人带我而上。”
兰芽再吸一口气,努力压住心内澎湃:“……在那城墙之上,我才有幸俯瞰到那座小城的全貌,看清形形色色的商旅。”兰芽偏头望二掌柜:“这笔银子虽则巨大,不宜整体运输得太远;不过却可以在那处驿站中转,由那数百商旅化整为零运走……便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了。”
二掌柜难得将他那肥厚的大眼皮全部睁开,瞪圆了眼睛盯住兰芽。
兰芽明白他惊惧何来,便叹了口气道:“……彼时我也不明白大人为何在那处等我。可是现下却是懂了。为何一处‘驿站’却规模与守备堪比城池,内里的行商又是人欢马叫,那般形形色色。于是我知,那处‘驿站’便是大人的一处秘密营盘;而那些化妆成商旅的,都是大人手下。”
二掌柜无言以对,只能躬身一礼:“公子睿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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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店的“旅客”都悄然起身,个个都是好手,那么些沉重的银箱被他们悄无声息地迅速搬空。
不用兰芽吩咐,那些“旅客”便训练有素地各自登上船只,值守押运。
立在江堤水岸,借满天明月目送船只扶摇北去,兰芽心下感慨万千。
背后听得沉重呼吸,兰芽便扭头,正瞧见卫隐一张脸绷得登紧,面色有些发白。
兰芽便笑了下,甩袖子打他一记:“现在才知道害怕,已是晚了。大人的这条‘贼船’,你已上了太久,下不去了。”
卫隐岂能不明白,所以才会这般心如死灰。
原本他身为锦衣卫旗官,也只循着例听命于身在紫府任职的司夜染,未觉有异。可是这一年多来相处下来,他才渐渐感觉不对。司夜染是大权在握的宦官,可是他做的事却并非全都是朝廷派遣的差事……此时瞧见这么多银子,联想到曾诚一案中失踪的大笔银两,他才胆战心惊起来。
可是正如兰公子所言,此时“下船”已经晚了。
兰芽也不多扰他,任由他自行熬过最初的这段挣扎。二掌柜躬身问:“这笔银子在客栈一直藏得滴水不漏,纵然大掌柜是仇夜雨的人,也都被小人们瞒过。公子可否见告,是如何猜到这笔银子就在小店?”
兰芽轻叹一声:“曾诚留下两幅彩画为线索,一幅为嫦娥奔月,一幅是牛郎织女。嫦娥奔月点中‘月桂’二字,牛郎织女却是极费笔墨烘托那棵大槐树。虽则牛郎织女的故事里也有槐荫树为媒,槐树出现在画面里也算常理,只是那幅画里的槐树未免太大、太喧宾夺主——我由此便知,那幅画里的槐树才是曾诚真正的线索所在。”
兰芽偏首道:“两幅画,嫦娥奔月既是‘上天’,那么与之对应,牛郎织女便该是‘入地’。且槐为‘守土之树’,槐字为木形,鬼音,取人死后身子入土,灵魂归祖庙之意,于是槐树自古以来多被种植在村口或者庙门前,以候望游子叶落归根、魂归故里……”
说到此处,兰芽不由心酸,便吸了吸鼻子:“曾诚大人便是借此来说,就算他死了,他的魂却依旧守护着埋在地下的这个秘密——我便想到,那笔银子必定是埋在地下。”
“还有,我此前两次来南京,只觉机缘巧合,邂逅诸多与‘月’有关的事物。无论是揽月楼、弦月楼、月桂楼,还是月船……都是月。唯独我住的悦来客栈与‘月’无关。可是后来我才忽然想到‘悦’音何尝不同样也是‘月’?同样是月,却与别个迥然有异,便使得它反倒更加凸出。”
二掌柜听得心服口服,躬身施礼。
兰芽却红了脸:“掌柜别夸我,实则——这也不全是我自己猜到的。如果没有——如果没有大人的步步指点,我自己怕也想不到这些。”
她眯起眼,眼前的水天月色却化作那日黄昏,斜阳铺展城楼之上,有锦袍少年傲然而立,却只肯给她背影;待得她拾级而上,他幽幽凝视她道:“你还要我,等你多久?”
原来他是一直走在她前面,引着她带着她。
于是他彼时说过的一段话便总觉格外古怪,他与她解说为何选用“月船”为名,而不用“月槎”……他说纵然“槎”为仙舟,比船更有意境,可是听起来难免成了“越来越差”,多不好听。他彼时故意在“越来”之后略作停顿……
越来,悦来,月来……便是在那一刻,她才豁然省悟悦来客栈之重。
眼中燠热,兰芽深吸水边凉气忍住,偏首望二掌柜:“实则我也有一事向求掌柜解惑。”
二掌柜道:“公子请讲。”
兰芽便红了脸,尴尬地笑了笑,摇头道:“算了,我还是不问了。本来不是什么大事,我自不该耿耿于怀。”
二掌柜察言观色,脑筋急转,忽地笑了:“公子既然不愿讲,不如叫小人猜猜?若是猜对了,也帮公子解惑;若猜错了,公子只当听小人讲了个笑话罢了。”
兰芽面上更热,“嗯,你猜。”
二掌柜便笑:“月船出事当晚,公子虽然猜到那被缳首的月船不是大人,但是公子心下却也难免觉得大人是独自先出了城,不顾公子而去……”
兰芽一口气呛住,急忙捂住脸咳嗽。
二掌柜都看得明白,便笑:“公子不妨回想,那晚走投无路之下,却是何人护着公子和虎爷平安脱险?那满船明月,可曾叫公子睡得安稳?”
兰芽深深埋住脸——
满船明月。月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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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事忙完,兰芽回弦月楼,中途还是忍不住拐了个弯儿到南京守备府外头去转了转。
怀仁死了,司礼监自然还有其他的太监派驻过来;这守备府依旧是从前的守卫森严。
兰芽抱着膝盖在路边坐了一会儿,脑海中与月将军的记忆不用格外用力,便自然而然地一幕一幕浮现眼前。
银盔银甲的少年将军,立在夜色里,宛若身披明月。
纵然隔着面具,隔着叫她陌生的眼神,她却还是认出了他。
兄长。
于是在魏强的书房里,她故意近身与月将军厮磨,就是为了看清他,寻找到他的气味,以及——悄然的试探。
可是她不知他何以会在怀仁府中为虎作伥,何以对她那般满怀恨意,何以——半点想认她的意思都没有。
她怕是兄长在大火中受了伤,也许伤了头,也许忘了她……所以她不敢贸然上前相认,只得先办完大事,徐寻机会。
她也曾拜托过贾鲁,在南京获罪之人中替她寻找兄长下落——可是贾鲁传来的消息里,却说未曾找见过这样一个人。
兄长他究竟去了哪里?
究竟是大难当夜侥幸逃脱,还是——当夜便,横死刀下?
她不敢想,却不能不想。这苍茫的人世之间,倘若兄长还真的活着,她便不再是孤身一人……
她要找到他。即便要费尽千辛万苦,即便——要瞒住皇上,瞒住司夜染,她也一定要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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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