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晓伏法,叫皇帝松了一口气。
对外的说法,就拟定为这样:继晓借口要看内书库里藏着的经书,便时常到内书库去。恰好司籍和典籍等人因为职司所在,也经常去内书库,便有几回与继晓撞见。
继晓本就是个花和尚,在深宫大内难熬寂寞;又仗恃着皇上的宠信,不思报恩却渐渐胆大妄为,便将目光盯上了那几个女官。
有湖漪作证,说继晓早就曾经扬言,在这后宫里除了太后和各宫娘娘碰不得之外,什么宫女、女官,他一概碰得。
于是彼日,他在内书库又堵住了几位女官……因遭遇几位女官抵抗,他便动了恶念。杀了人之后又想毁尸灭迹,于是一把火烧了内书库。
继晓是个花和尚,本就在宫内风评极差,又有湖漪作证,干出这等事来没人意外。这宫里被他闹得乌烟瘴气,将他除了,自是大快人心,没人会为他叫屈戒。
除了,凉芳和僖嫔。
僖嫔原本孤注一掷,将所有的心念都寄托在继晓的身上,以为能凭继晓的秘术重得君恩,为此都付出了湖漪为代价——可是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继晓死了,湖漪也伤透了心,从此摆明了不再是她的人,反而去为灵济宫当了证人。
凉芳则因为继晓就是他引进宫来,引荐皇上的,于是他也因识人不明而受了呵责,罚俸三月。
俸禄是小事,便是呵责也无大碍,要紧的是继晓是从传奉官的渠道进来的。他既然给宫里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皇上和贵妃便都私下里将这传奉官的差事不再派给他。
更要紧的是——他的心气儿大受打击。
原本这个继晓本身没什么,可是他引入继晓,一定程度上是在与司夜染斗气儿。司夜染不是曾经引入过李梦龙么?那他就也引入个和尚,也同样得了皇上的青睐,也渐渐能在宫里成为他的助力。
况且这个继晓是被灵济宫扫地出门的,他就更要捡起来用,而且要给予重用。
却原来,还是都错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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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书库的案子了了,皇帝长出一口气。
殿里只有张敏陪着,两人坐着说说话。
皇上今天面色上看起来十分高兴,张敏便知道小六这回的差事又是办到皇上心里去了。
他便给皇上凑趣儿:“只是这一年来,继晓也给皇上添了不少乐趣。”
“哼,”皇帝笑了,“这些人有的是。从前不缺,以后也少不了。没了继晓,他们自然有本事再去找这样的人来糊弄朕,朕也乐得笑哈哈地收下。不然这深宫寂寞,朕一个人在这乾清宫里,可有多寂寞呢。”
皇帝说着歪歪头瞧向殿门外的广场:“在他们眼里看来,一个皇帝不理朝政,能躲在宫里忙的不外乎是那么几件事:或者是耽溺于后宫美色,或者就是崇佛崇道。朕的后宫除了贵妃,一向也没什么能叫他们指摘的;朕便给他们个口实,收些僧道进来。一来叫朕觉着热闹,二来也叫他们安心。”
不然一个皇帝躲在宫里都干什么呢?他们得多放心不下啊。
“就叫他们永远将朕当做昏君好了。”
张敏垂首:“只是这继晓,是凉芳引进,僖嫔与之过从甚密;这倒罢了,老奴只是忧心皇上的龙体……”
继晓并非全然无用。若是全然无用的人,皇帝也不会在身边儿留着他这么久。他炼那些假金子的同时炼出来的那种金丹,在皇帝身上的确起了效用。
他便将那效用都用在了吉祥身上,三不五时驾临内书库。
如今吉祥即将瓜熟蒂落,这个缘由便也应该至此尘封……所以司夜染在这个时候捉了继晓当替死鬼,正是了却了皇帝的一桩心事。
皇帝便一笑:“朕这龙体,自有太医调理。需要继晓这样的人的时候便用,不需要了便也自然不能留着。否则难道还叫他们有机会出宫去,将这些闲话传扬到民间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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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安乐堂。
掌房官四铃躬身迎接兰芽。
兰芽笑眯眯坐下,也叫四铃坐。
四铃谢过,却不敢坐。
兰芽眯眼看着这位已经上了年纪,大约已有五旬了的老宫人,“咱家年幼,有时候总免不了好奇,掌房官莫怪。”
四铃就一笑躬身:“公公这是说的哪里话来。公公有话就问吧。”
自从第一次来了这养蜂夹道的内安乐堂,亲眼看见这里并非传言中的人间鬼域,反而是屋舍俨然,宁静安详。兰芽便深觉这位掌房官可用,于是私下里暗暗打听了她的底细。只是众人除了知道她入宫年代早,如今大约已是年过五旬了之外,并不知晓别的。
而且仿佛这个四铃从一开始的职司便是在这宫里最不受待见的内安乐堂,这么些年也未曾挪到别的职位上去过。
兰芽便觉得奇怪。
宫里一向对人细查底细,唯恐有出身不明的人危害皇帝,却怎么这个四铃的底细,这
般含混不清?
后来经湖漪之事,与掌房官见了几面,说过几句话,心下便不由得有了几分计较。
兰芽沉吟一下才说:“前辈莫非不是我大明人?”
四铃终究是上了年纪的人,此时已是通透豁达,便点头一笑:“公公聪慧,下官便也不隐瞒了:没错,下官乃是李朝人。”
“原来如此。”兰芽一笑,虽然还是好奇,却知道不该再继续问下去。
兰芽便换了个话题:“咱家今日此来,是有事来拜托前辈。”
四铃一笑:“公公吩咐就是。”
兰芽转眸望向立在院中的湖漪:“是那孩子的事。她本是万安宫的宫女,她本没有病,却被诬得了疯症,要被拘进这内安乐堂里等死……她现下是回不去万安宫了,她主子再不容得她;她也去不了其他宫。若叫她在宫里孤苦伶仃下去,我怕她早晚会死在她旧主手里。”
湖漪的情形,四铃心下也自是有数,便也一声叹息。
兰芽便道:“我思来想去,这宫里也就只有内安乐堂反倒是个最清静、干净的所在。我便有心将这孩子再托付给前辈,许她一个典籍的差事干着……不知前辈能否成全了咱家的这个心愿。”
四铃便笑了:“她原本就是在这内安乐堂里度日的人,再说这宫里的女子们生老病死总归都要到这里来,所以她不来这里,还能去哪里呢?公公言重了。”
兰芽欣慰而笑:“前辈,来日方长。前辈今日的恩情,咱家一定设法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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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继晓,安顿了湖漪,兰芽这才回到灵济宫里歇息一时。
这件差事虽说具体是司夜染办的,可是出谋划策,兼之捭阖细节,都是兰芽的功劳。于是司夜染便自行化身贴身内侍,浑身上下替兰芽捏着。
兰芽将月月抱过来,放在床帐里逗着。
一副其乐融融,让她这几天的辛劳都散了。
她转眸问司夜染:“……李朝宫女,宫里为何如此讳莫如深?”
司夜染便仰首一哼,眼中渐渐笼起凉意。
“怎么了?”兰芽急忙坐起身来:“是不是又触到大人的伤心事了?若是的话,大人便不必说了。”
“无妨。”司夜染将兰芽的脚抓过来,继续搁在膝头揉着。
“李朝进贡宫女,是从太祖时候便有的事。李朝因是我大明藩属国,于是每年进贡都要奉上美女、阉人。只是李朝国内对此隐晦,便只在贡单上以‘进贡白纸’的名义来标明美女与阉人的数量。”
“太祖为了表示承其心意,便也收了几名女子为妃,统称为‘贡妃’。”
司夜染说到这里,目光便是一冷:“燕王朱棣,便是李朝贡妃所生。他根本就不是高皇后所出,所以根本就没有继承大统的资格。”
兰芽一怔。
可是后来朱棣靖难之役夺取皇位之后,却大事声张自己是马皇后所出啊!
“如此说来,他竟然是篡改了史书?”
“没错。”司夜染轻哼一声:“可是史书可以篡改,他骨子里的血脉却是改不了的。于是他宫内最为宠幸的妃子,依旧都是来自李朝的。”
“其中他最爱的是权妃。他夺位后不久,他的发妻徐皇后便故去,权妃宠冠六宫。除了权妃之外,还有同样来自李朝的吕妃等,也都受宠爱。可是后来权妃随同他北征,在归来的路上暴毙,朱棣大怒,杀死三千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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