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感觉……终归是不一样的。
早先虽然也早就知道大明的宫廷里头,在皇帝大婚之前是有这个规矩的,可是那时候听起来毕竟隔着杳远,仿佛说着的都是别人的事,与自己并无多大干系。
可是此时,那个要去侍寝的四个女官里,竟然就有自己身边的令姐姐。而且自己还成了令姐姐的贴身丫头,也无意之间被裹挟到了这件事里头来。从此再不能置身事外,而是要眼睁睁看着,这种感觉——着实有些古怪。
心上那一段莫名升起的惆怅,如远山云岚,如山村炊烟,如水上雾霭……那么看不清,摸不着,却又挥之不去。
又为何来钤?
更悬心的是,李朝一向号称“小中华”,宫里的一应规矩都是从大明的宫规依样画葫芦而来。既然大明的皇帝在大婚之前有这个规矩,那岂不是说……李隆在不久的将来也将有这样的事?
而她此时远远地在大明,若李隆也将行这样的事,她都无缘看见洽。
这样的事,她是宁愿眼睁睁地看见的啊!纵然心里苦,也总比被蒙在鼓里,然后某一日忽然地知道了要好。
垂下头来,望残阳在脚下半面铺开。
她心下油然生起了厌倦。
对这大明宫廷的厌倦,对这宫廷里不能自主的人生的厌倦。她想念她从前那些自由自在的生活,她想念——从前身边只有李隆一个坏脾气的君王的日子。
她想回去。
尽管宫里未加声张,可是后宫里的主事者们个个都明白,今晚将是一个极为要紧的夜晚。
因为今晚少年皇帝就将拥有他的第一个女人,而他自己也将褪去少年的青涩,正式成为一个男人。
而从今晚过后,这一朝新君的后宫之战,也将正式拉开序幕。
即便按照宫规,今晚侍寝的女官不可成为皇帝的后宫嫔妃,也不可为皇帝诞育下子嗣,只是引导的过程罢了,所以威胁并不算大;
而且从人的天性来说,男子第一次总难免是慌乱的。这在平民百姓来说没什么,可是放在九五至尊身上,就会变成他自己心里的一个污点。所以从古到今多少帝王这晚过后都绝不会再见那个晚上陪过自己的女人,以免想起自己初经人事时候的不完美。
可是……人心难测,君心就更难测,谁能猜到今晚过后,这心机深沉的小皇帝自己是如何想的呢?
况且本朝早就有过先帝对万贞儿那老妇的独宠,那也就说不定这个少年皇帝也会不计较女官的年纪,说不定从此要格外钟情呢。
于是对于邵贵妃来说,所有的防范、所有的算计,便从今晚就要开始了。
她的孩儿曾输了一次,输给这个蛮女的儿子,没机会成为太子和本朝的皇帝;那么她就要预图将来。
只要皇帝无后……那这九五尊位,就还是她儿子兴王的。
河汐走进来,悄悄附到邵贵妃耳畔:“奴婢方才悄悄去问过彤史了,太妃果然算得准,今晚上皇上首先叫的正是令问香。”
邵贵妃便笑了:“这又有什么难猜的。本宫抬举尹兰生,让她成了令问香的贴身女婢;皇帝见了这样的安排,自然头一份儿要点令问香。”
今日早间,在清宁宫里,皇帝本受太皇太后责难,可是一见那丫头进来便忍不住笑了。那微妙的神情变幻,她全都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
于是不管太皇太后怎么想,她都要将这个尹兰生死死攥在自己的掌心儿。
太皇太后看不上那丫头不要紧,只要皇上看得上就好。她从中使了点小手腕,让尹兰生陪在令问香身边儿,以皇上的心意,迟早有一天会就近临幸了那丫头去。
到时候木已成舟,就算太皇太后想拦着也晚了。
到时候先用这个尹兰生制衡月月,然后再利用她们之间的矛盾叫她们个个都保不住孩子,然后再等到太皇太后一死……到那时候,这后宫,这皇位的将来,便依旧还掐在她邵灵竹自己的手掌心儿里!
从前她是斗不过岳兰芽,可是现在这大明的后宫里却再也没有岳兰芽了呀。
河汐见主子高兴,便也凑趣儿:“依太妃看,皇上今晚是会临幸那令问香,还是直接将那尹兰生拽进龙帐里去?”
邵贵妃想了想:“皇上少年老成,今早又被太皇太后训斥,以他的性子断不敢再违拗太皇太后。况且此事有彤史和是尚宫一起盯着,他只能临幸令问香。”
河汐用袖子遮住口儿忍不住笑了笑:“那要那尹兰生眼睁睁看着,也有些不落忍。”
邵贵妃轻哼一声:“又有什么。只有她心里生了不甘,再被那眼前的情形刺激了,她才会生出争宠之心,才会遂了皇上的心意。咱们只管等着,好事迟早成就。”
当晚,固伦陪令问香坐轿赴乾清宫。
对于女官而言,能在宫里乘坐轿子的,只有身负这般使命的。这是女官里无上的殊荣。
于是令问香自坐上小轿开始,整个人便是异样地容光焕发,满面羞涩流溢。
固伦陪在小轿外步行着,心里忍不住嘀咕:果然像是民间上轿出阁的新娘子。
只是……她心下有些替月月姐姐委屈。那个坏脾气的皇上,是月月姐姐的夫君啊,凭什么先被别的女人占了去?
至于宫规……可宫规可真是狗p不通的宫规,凭什么为了维持帝王的脸面,为了不叫新婚之夜尴尬,便要将皇帝的第一个夜晚给了别的女人去呢?
这世上都要求女子完璧,那凭什么男子就不用完璧,皇上更要同时有四个,甚至八个女官一起?
真是浑蛋。
惟愿这人间生女,全都不入帝王家。
长安亲自在乾清门的侧门迎着,见了固伦随着同来,目光里不由得多了几丝什么。
只是固伦就当没看见,低头避过去了。
扶着令问香到了配殿的裙房,左尚宫韩晴,并另外那三个女官也都到了。彼此见礼之后,旱晴吩咐固伦陪着令问香沐浴熏香。
刚准备好热水,固伦正琢磨着该怎么伺候人,就听门上一响。她隔着门问是谁,对方答说是御前的宫女,前来伺候司仪大人沐浴。
令问香又羞又紧张,忙朝固伦摇头。
没有这个规矩,御前的宫女一向地位超卓,只伺候皇上罢了,怎么可能还来伺候一个女官。
固伦便忙道:“这里有我伺候就是了,多谢几位姐姐。”
门外的人依旧耐心地含笑说:“我等自然相信兰生姑娘你兰心蕙质,只是你终究是李朝来的,于我大明的规矩有些尚显生疏。所以还是交给我等吧,姑娘歇歇,喝茶监督就好。”
还有这等好事儿?
令问香年纪大些,在宫里的岁月长,听见御前的宫女用这等客气的口吻说话,心下便明白这怕是上头的意思,便也不敢继续推拒,使眼色叫固伦开门。
固伦开了门,进来几个年纪稍大的宫女,都是乾清宫里有头有脸的老人儿,见了固伦却都客气地点了点头。
这般情形,固伦又如何还猜不到是怎么回事?
心下只能幽然叹息,低低向那为首的道:“代下官谢过安公公。”
也只能说是长安了,总不能点明了是谢过皇上。
伺候人是她该干的活儿,身为人主,他真的不必连这个也不让她干。
况且……他们刚闹掰了那一场,他这样曲折的心意,又是何必。
她想走了,他还不知道。她真的想走了,不想继续留下来。
还是走了干净。
时辰过得既短也长,几个有经验的老宫女伺候着令问香麻利地沐浴更衣完毕,引导着朝寝殿而去了。
固伦呆呆坐下来,垂首,不自觉地掏出腰间那块玉牌来把玩。
忘了,之前偷偷塞给令问香好了,让她直接带回去还给皇上就罢了。
不过这次忘了也没关系,想想以令问香的美貌和温柔,皇上肯定不会只召幸她这一回,以后反正还有机会的。
昏昏乱乱想着,外头又有人敲门,是个小内侍提了食盒进来,悄悄说:“……圣上的晚膳,安公公只拣了皇上动过筷子的几道给姑娘送来。姑娘还没吃饭吧?快尝尝。”
固伦便瞪眼,心说凭什么还拣他动过筷子的来给她?这叫她吃剩饭么?
可转念一想,才懂了。心下便又是古怪地不舒服,只接了吃食,胡乱地啃嚼起来。---题外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