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门来,阳光倏然倾天而下,照着她身上一身湖绿的男装,他便看得连连眯眼。只觉有光,仿佛穿过青碧山峡,落在崖壁上舒展的兰叶上,然后不断不断穿进他的眼底来洽。
兰芽被看得心慌,连忙扭头去瞪他:“你看什么?”
是,知道他那才叫人间绝色,她自己是怎么着也比不上他。所以大不了下回出来,她扮书童,让他扮成公子,还不行么?
他却蹙眉,连忙别开眼去:“明明是小姐,却要穿男装,如何看得顺眼?”
兰芽冲他做鬼脸:“你就直接说我丑算啦,我受得住!”
如果要是别人说,她一准儿恼,因为旁人肯定相貌也不及她;可是换成他呢,谁叫他当真是比她自己好看的,于是他说她丑,她能接受。
他的心里便又是一叹。
他当真不是想说她丑,可是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觉得——耀眼罢了。
他便垂下头不肯说话,只随着她走便罢。她率先在前头走,可是却边走边扭头瞟着他。看他脸上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也不开晴,她这心下真是不快意。
她倒要怎么着,才能让他笑笑呢?
等出了御街,行到了市集,市井百姓倏然多了起来,于是整个气氛就都热闹起来了钤。
只是人多,摩肩接踵,她生怕把他给挤丢了,便自自然然又抓住了他的手。
两个人便这样牵着手走在煌煌天日、熙熙人群里。
她自得其乐,不管他手有多冰,也攥得登紧,大方地将自己的汗也染在他手上;可是他终究年纪长些,十岁上下已经多少懂了事,便只觉这样不妥。
可惜甩了几回也甩不脱。
有一回甩得狠了,用了些力道,她小小的身子便直接被他甩了出去,跌到三步以外。显是被摔疼了,她坐在地下愣愣地歪头看他,眼睛里分明已经含了泪,小小菱唇也向下完成了要哭出来的弧度……可是她却猛地一甩头,随即哭脸换成笑脸,对他晶灿灿的说:“你别担心,我一点都不疼。我就是自己站不起来了,你可不可以拉我起来?”
他那一刻就觉得周身都被柔软的丝给捆住,莫名地懊恼,只想给自己一巴掌。
然后只好走上前去,主动伸出了手,被她攥稳了爬起来,任凭她牵着,随着她一瘸一拐地又走在煌煌天日下,熙熙人群间。
他的心就乱成了一锅粥。
只觉自从遇见了这位混不讲理的小姐,他一向的条理和冷静就都没用了。他的条理和冷静依旧在,只是她压根儿不是按着这条路走就是了。
兰芽盯着他越抿越紧的薄唇,小心翼翼地问:“我又得罪你了是不是?那你说,我究竟要怎样,才能叫你笑上一笑?”
笑么?他惊愕地盯着她,才省觉自己已经多久没有真正地笑过一笑了?
自然在宫里也要笑的,皇上和娘娘笑的时候,他也得跟着笑。只是那都不过是堆在脸上的罢了,与他的心无涉。
这般想来,自己心下也觉悲哀:他还不满十岁,竟然已经心态沧桑若斯,连笑都不会了。
他便哼了一声:“小姐还是不要徒劳了。总归,无论小姐这么着,我也不会笑的。”
此时的兰芽,出生高门,又受尽爹娘兄嫂的宠爱,尤其爹能如此开明,让她一个女孩儿家还能满世界疯跑……于是仅有七岁的她,此时还当真不懂得什么忧愁。于是她就更不明白此时凤镜夜的心态。
她歪头定定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世上竟然有人不想笑?更何况还是个小孩儿啊!
她便想到了自己身上去,忧伤地垂下头:“如此说来,一定是因为你不想到我家来。你之所以来了,也都是我的强迫之故。是我惹出那么大的乱子,我爹一定是发了大脾气,所以你不想来也不得不来。”
她越想越是这么个道理,便托着腮帮难过地蹲了下来:“是我害你不会笑了,是不是?”
凤镜夜的脑袋又有些大。
这个小丫头是个聪明的,所以即便是乱猜,也能猜得十分有条理,倒叫人不知该怎么反驳;可是她终究是小啊,小到将整个世界的事儿只往自己身上去联想,仿佛什么事儿都是自己造成的似的。
他不善于去哄小丫头开心,便兀自懊恼地跺了下脚:“你起来。我说的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何干?”
这话没错,只是听起来不好听,硬邦邦的,还隔开了距离。于是兰芽听罢反倒一扁嘴,眼泪就掉下来了。
“瞧,你还说不是因为我?你这分明还是厌烦我,埋怨我了。”
煌煌天日,凤镜夜盯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柔软小人儿,平生第一次只觉手足无措。他只能傻傻地看着她哭,一点法子都没有。
街市上人多,还有不少商贩都认得兰芽,从来都是见这位小公子跟个泥鳅似的在前头跑,满大街遛她那个小厮的;何曾见过小公子受了委屈,要当街蹲在地上哭的模样了?
商贩们便看不过眼了,都放下了手里的声音,围拢过来看情形。
有的大嫂便忍不住护着兰芽,叱向凤镜夜。
“瞧你这穿戴,应当也是岳家的小子。是新来的吧?既然给人家当小子,便该懂尊卑有序,怎么能陪着小公子出来反倒要欺负了小公子?真该就告进府里去,叫管事的好好给你一顿板子!”
司夜染倏然抬眸,一双淡色眸子便如同一双冰块一般,年纪虽小,却冻得那大嫂子连退三步,不敢再说下去了。
兰芽也自己抹着眼泪站起来,扯着他袖子将他给护到身后,抽抽噎噎跟那大嫂子解释:“嫂子你别赖他,他没欺负我。就是我自己心里难受,自己蹲下哭的。”
她那么小,连他肩窝都不到,一边哭却一边攥着他的袖子护着他……凤镜夜的心便又是一片奇怪的翻涌。
从小到大,虽则也有许多人为了护着他而送了性命。可是却没有这么小这么柔弱的,更没有明明自己也难受得哭泣着却还是坚持将他护在身后的。
她不知道他是谁,她也忘了他本来有多强,却兀自只知道护着他……
他便迭声叹气,最后盯着她的后脑勺轻声说了句:“今日……算我错了。”
她惊了,转头望过来,虽说破涕为笑,却随即又不笑了:“谁稀罕你认错呀?你本没错,自然不该认错。再说我要的只是你笑,压根儿就不是要你认错!”
他的头又觉得一炸。
当真是说不清,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她了。
可是笑……已经遗忘得太过遥远,是真的笑不出来了。
商贩们见两人好歹算是和好了,便都上前又塞了些好吃的。
兰芽眼睛里的泪珠儿还没全干,这边儿已经啃上包子了。他盯着她那馋样儿,只能幽幽叹息。
她可当真是对这人世半点防备都没有。换做他,是怎么都不肯吃的。反倒还会觉得,越是殷勤送上来的食物,越是可疑。
他便捉了她的手,将她硬拽出人丛。到了僻静的地方都抢过来,然后拍着她后背:“都呕出来。”
兰芽便惊了,瞪大眼看着他:“你干什么呀?”
他眯眼:“你爹是文华殿大学士,位高权重,又性情直率,于是这多年朝堂上下树敌不少。你总该明白,若那些人里有一个是跟你爹为敌的,那你就活不成了!”
“哎呀不会的!”兰芽急得跺脚,伸手推他:“那些人的吃食,我吃了很久了,一日不吃都想得慌。他们也不会害我,更不会害我爹的。”
她按着他的手急急说:“你别把这世上的人都看成是坏人啊!”
凤镜夜被她吼得一愣。
他扪心自问:他有么?
他有。
无论是出于自己的身世,还是出于宫内多年的训练,都叫他学会警惕,防范身边所有人。
行走世间,随时随地都认定只有自己才是可以相信的。
她瞧出他眼中流过的疑虑,便叹口气,指着她自己:“比如说:我!你觉得我是坏人吗?你觉得我会害你吗?”
这个问题将他当真问住了。
他从小到大,身边也曾遇见过吉祥那样的女孩儿。吉祥的年纪跟她相仿,也跟她一样护着他,可是……吉祥给他的感觉却是不同的。
因为他知道,吉祥护着他的同时,心下是有所图的。
吉祥图的是护卫她的大藤峡,护卫她的族人,对他的好也都掺进了这样的心思。
可是眼前这个小丫头……
她图他什么?
她为了他走丢了,好悬被人卖了;她为了他而当着她爹、她家人,甚至这街上认识不认识的人掉眼泪……
若说她有所图,图的只是他的相貌,或者说只是那一眼的缘吧。---题外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