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界,东来寺。
阿讷师祖,在葫芦里找了许久,借着记忆,终于找到了一本残破古籍。
上面记载了一个早已失传的上古阵法——枯木龙吟阵。
“髑髅无喜识,枯木有龙吟”,意为绝灭一切妄念,然后达到不生不灭的大自在境地。
这阵法只做辅助作用,通常布阵后,要在阵眼中心放一个……
放什么呢。
古籍到这里,后面就没有字了。
总之,这象征死中得活的卦象在他看来,对古遥不算是坏事。没准,还是什么了不得的造化呢。
——天知道古遥有多可怜。
被人一脚踢开了,晕了好一会儿,复而睁眼,灵气……哎?灵气走了……
古遥忙不迭追上去。
已经不见“灵气”的人影了,但他鼻子很灵,这么短的距离,很容易就沿着雪地嗅到了方位,古遥迈开还未长大的短小四肢,朝着下坡狂奔而去。
四只腿跑起来,到底比两只腿的人走的要快些。
不一会,古遥就追到了那人背后,但靠得不够近,他就吸不到那灵气,必须得靠得很近了,贴着脚后跟了,才能吸得一丁点……哎呀,差点被踩到了,古遥一边紧跟,一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以免被一脚给踩扁了。
这会儿的小狐狸,连经脉都消失不见,更别提修炼了。但灵气这种事物,只要靠近便可温养,他感觉到这少年身上的灵气,虽然也不多,只薄薄的一层,但出乎意料的精纯。
古遥心想,若能长期待在他身边,或能发挥《极乐经》的作用,假以时日自己一定能恢复。
沈不容自然也注意到了,那跟在他后面红色狐狸,很小一只,有些莽撞地贴着他走。他觉得碍事,走得更快了些。
但不管走得多快,狐狸都紧紧跟着,期间他还不小心踩了那小东西一脚,便听狐狸可怜地呜咽一声,坐在了地上,接着很快,又爬起来跟着他屁股后面走。
虽然反常,但他并未太在意,先下坡,再上雪山。
昌迦寺就在那上头。
昌迦寺是一座小喇嘛寺,内里供奉五方五佛,是周围牧民的朝圣之地。
莽莽雪山之中,远看是一座红色的小型坛城,走近一些,便能听见里头那些喇嘛喃喃诵经的声音。
走上去时,沈不容已是满身的冰花,抬手轻轻拂去身上的冰雪,推开半掩的寺门,跨过门槛,再把门关上——
“咚——!”
“嘤……”
又听见一声像猫的可怜叫声,他并未回头,想来是那狐狸正准备跳进来,被他关门的举措拦住了,撞在门上。
古遥气恼地抬起爪子,揉揉被撞得生疼得鼻尖。
这人类!可恶!
以为这样他就进不去了吗!
天真的人类!
沈不容每隔三日就要来昌迦寺一次,找活佛解毒。
初到阿勒古草原时,臧昀带着他来求见这位人称活死人神医的活佛,起初怎么也见不到,昌迦寺的小喇嘛说了:“香贡上师不接见外客。”随即,在门口挂上一“止静”的牌子,大门紧闭。
臧昀每天都带他来,却每天都碰壁。年幼的沈不容心气极高,情愿回去,等着毒发,咬着牙受着穿肠烂肚、七窍流血的痛苦,也不肯再去喇嘛寺。
“崖主说,中了这蝎毒,活不过十六,”臧昀声泪俱下地劝诫他,“容少主,你就听我一次劝……”
“怎么听?”沈不容打断他,“去喇嘛寺前头长跪不起吗?”
“也不是不可,心许活佛心善,会因此感动……”
沈不容并不听他的。
打那以后,他便开始日以继夜地练剑,既然活不过十六,那就在十六岁前练成这引来杀身之祸的《妄念剑》,然后报仇雪恨。
他对报仇没有太大的执念,甚至心底隐约感觉,那就好像是个可做可不做的任务,每逢大梦初醒,都觉着这世间像个巨大的幻境。
尤其是练剑的时候,冥冥之中觉得似乎上辈子自己也是干这个的。《妄念剑》那只有两句话的残本在他手里,却发挥了全本的作用。
臧昀说,从未见过他这样的奇才。
因为那残本上的两句话,臧昀也看见了,但只有这么两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怎么练剑?
要知道毫厘有差,天地悬隔。
可少主就是练成了。
几年前,沈不容在庄子外用一柄生锈的铁剑练习,牧民放牧路过,他的剑气不小心伤了人,一群羊都仓皇跑路了,吉祥逮了一只回来清炖,好不兴奋的说:“我在后山看见了一群没有人管的羊!我全关起来了,我们来年都有的吃了。”
遂牧民跑去昌迦寺告状,活佛下山,见了沈不容。
当时他中的毒已经蔓延得很深了,平日只有小块的皮肤发乌,毒发时的惨状骇人,通常他都是紧闭着房门,默默一个人忍受着,不知会别人,也不会发出半声闷哼。
香贡上师见了他后,发觉他是故人之子,又见他剑法如此精妙,看出一些门路来,告诫他:“你这剑法太凶,杀性重,练起来只有一颗妄心,平日练剑,用地上的短木棍即可。”
那时,他每日都来昌迦寺一次,香贡上师用银针为他祛毒。
几年后,毒性祛了几分,变成每隔三日来一次。
今日香贡上师见了他,为他施针祛毒后说:“原本你中了这蝎毒,是活不过十六的,现在毒性只剩下四分,还能再多活二十年。不过,我解毒那时,毒性已经蔓延到你的五脏了,我至多还能为你再祛两分毒。”
他感恩地朝香贡一拜:“…如此足矣,多谢上师。”
帘幕深垂,一阵阵袅娜的炉香弥漫着禅房。
他穿上里衣,系上腰带,背过去的面庞,仍是佩戴着面具的。
沈不容如今习惯于这样现在人前,面具也只在房间里独处时摘掉。
旋即,香贡上师拿出几包药给他:“芑草不多了,吃完这段时间,我再上山采一些。”
他马上道不必:“过段时日我自行上山采药,不必麻烦上师。”
两人从禅房出去,昌迦寺很小,小到只有前后两个大殿,背后就是每日小参的讲经堂,楼上则是喇嘛住的房间。途径大殿时,两人却见到一怪异的画面。
一只不知是猫还是狐狸的红色小动物,跪在佛堂前,嘴一张一合,像是在默念什么,模样很虔诚,甚至还像模像样的跪拜。
古遥其实并不知晓自己跪拜的是哪位佛祖,他甚至不爱看经书,因为看不懂,只听东来寺里的和尚讲禅,也是似懂非懂。
但修习佛法,并非博通经论就能大成,而是离法自净,十劫入定,一心向佛。
佛法的道理在一悟。
他告诉佛祖:“佛祖在上,我不知这是何处,想回上界去,我师祖还等着我回去救命。我自幼吸收佛荫,皈依佛门,求您开恩,赐我菩提佛光,准许我这微不足道的愿望吧。”
说完,叩拜三个响头。
香贡上师稀奇地盯着它:“这是狐狸?好有佛性的狐狸,打哪儿来的?”
这算什么。
老喇嘛没见过世面。
沈不容想,这狐狸还会翻白眼呢。
古遥叩拜完,从蒲团上下来,转身跃出大殿。
方才他一直寻找的“灵气”就在眼前,古遥忙不迭朝他冲去,蹲在他前面:“嗷!”是你呀!
香贡上师:“你认识这狐狸?”
他摇头:“不认识。”
“嗷!!”
香贡上师却仿佛能听懂狐狸在说些什么:“他好像在说他认识你……我看着小狐狸有灵性,”他动了养在昌迦寺的念头,“若是无主……”
“当心它偷吃你庙里东西。”沈不容睫毛低垂,指着那小狐狸,“看它嘴角还有糕点屑。”
哪有!
古遥马上扒拉自己的脸。
分明什么都没有!
诓我!
香贡上师却更惊奇了:“会拜佛,能听懂人言,这是瑞兽啊!”
“嗤。”
香贡上师并不理会他的嘲笑,蹲下同那狐狸打商量:“你有没有主人?你家住何处?”
若是没遇见这“灵气”,古遥或许就在这寺庙短住几日了,那糕点味道还挺好,但是……
他摇摇头,靠在少年的脚边,抬起爪子扒拉他的靴子。
香贡上师明了,也不恼,笑眯眯地起身:“看来这瑞兽已经认你为主了。”
“瑞兽”使劲抱着少年的靴子,沈不容甩不掉,皱了皱眉。
他并不想养这东西。
但狐狸非要跟着他。
甚至连上师,也说他们有缘:“狐狸是难以养熟的动物,不轻易认主。他认你,是你们有缘。”
末了,上师还拿出一盒糕点,装在竹制食盒里递给他:“我看他爱吃这玉米奶糕,你带些回去喂他。”
古遥眼睛一亮。
这和尚好上道!
他友好地朝和尚嗷嗷叫唤几声,以示感谢。
香贡上师原想蹲下来,摸下小狐狸的脑袋,没想到古遥歪头躲开了。
他收了手,又说:“这狐狸不喜与人亲近,既然他这么粘着你,说明他内心亲近你、喜欢你。”
饶是上师这么说,在昌迦寺用完午膳,下山之时,沈不容也没有抱它。冷眼看着那巴掌大的狐狸,磕磕碰碰地在后面跟着,跟得很紧,跟着他回到庄子,又被吉祥一扫把打出去:“这畜生又回来了!滚滚滚!!你别跟着我们少主!”
我不滚!
古遥使劲贴着他嘴里的少主,好不亲热的样子。
——却被那少主轻轻一脚蹬开了。
惹得吉祥张狂大笑:“滚出去吧你!”
古遥又生气,又发不出脾气。
谁叫自己偷喝了别人小半桶的羊奶。
现在肚子还是胀的。
他那不敢发气,仍由这奴仆辱骂的模样,看上去又怯又弱。不知是不是少主看他模样可怜,发了善心,制止了吉祥的行为:“让它住柴房吧。”
“可……!”吉祥提起扫把,忿忿不平,“可这畜生要偷东西……!”
“锁好房门就行了。”说完,沈不容回了房间,换了身衣服,提着食盒,去庄子后面的空地练剑。
古遥被吉祥拎起来骂了一通,但吉祥倒也没有再继续打他,只是把他关进了柴房里。
随即,古遥就悄悄地溜出去,本想靠近沈不容的,一看他在练剑,就不敢贸然靠近了。
虽然少年手里的“剑”只是一根木枝,但是……不说打到小动物,打到花花草草也不好啊!
隔得老远,古遥就看着他练剑,看着看着,眼神便溜到了那食盒上。
食盒就放在地上,离自己不远。
如果自己偷吃,会不会再次被赶出去?
可这里头的糕点…是那老和尚亲口说的,要送给自己吃的啊。
其实他并不饿,就是嘴馋。
算了,还是守些规矩,免得晚上没地方睡觉……
古遥的坐姿很“矜持”,沈不容练剑时没工夫顾得上它,偶然一瞥,就发现那小兽好像在…打坐?
上师说的有些道理。
这狐狸身上果真很有佛性。
古遥吐纳了一会儿,本打算将刚刚从那少年身上吸取的灵气聚起,但约莫是量太少,体内什么反应都没有,反而是肚子饿了。
所以日落时,见那少年练完剑了,打开食盒,古遥闻到玉米奶糕香气的一瞬间,立刻收了打坐的姿势,护食一样扑过去。
“规矩点。”少年说。
古遥坐在他面前。
看着他打开食盒吃糕点。
一个,两个……
喂!你少吃点啊!
那是和尚看我聪明送给我的!
别吃完啊!!
少年撩起长袍,坐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见小狐狸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碧绿的眼睛馋得要滴水,便问它:“你看什么?”
“嘤嘤。”
古遥自是不能人言。他刚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自己不仅修为全无,身外之物全部消失,连人话也不能说了。
他拼命地细声叫唤着。
别吃了是猪吗怎么吃这么多!啊!!
沈不容好像听懂了它在说什么。
好像是:“也分我一点吧,好不好?”
沈不容便撇下一小块寺里做的玉米糕,丢在雪地上。
古遥低头扫了一眼。
丢地上是看不起谁?
见状,少年若有所思,把地上那小块玉米糕捡起,放在石头上。
这小狐狸却还是老样子,看都不看,似不屑于吃掉在地上的东西。
沈不容见他不吃,不再理会,提起食盒起身,返回庄子。
古遥马上飞奔着追上去,臧昀打猎回来,见到少主和今早被自己丢弃的小狐狸一道回家,心下惊诧不已:“少主,这……”
沈不容并未解释。
吉祥说:“少主让这狐狸睡柴房,是要养它的意思,天知道它吃的比我们三个人都多……!”
那小半桶的羊奶,是他们三个人的早膳。
臧昀见是沈不容有意要收留这小狐狸,拽住了吉祥:“罢了,一只刚出生的狐狸崽子能吃多少,昨儿它受了重伤,肚子饿了才偷吃的。你可听好,”最后这四个字,是对着地上那狐狸说的,“再偷吃一次,就真把你丢进荒山,自生自灭。”
“嗷……”那好吧……
说完,古遥怯怯地转头看向少年手上的食盒。
这分明是给自己的食物。
但这少年没有给他吃,而是放在木桌上,一旁,炭炉上的土锅里传来炖牛肉的清香,这是晚膳。
说起来,白天雪下得小,有阳光,并不如何冷。
现在雪尽管停了,可也日落西山了,月色下,猎猎的风吹在身上还真有些让人打哆嗦。
不过,今天靠近了少年一会儿,吸了一丁点灵气,虽说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但身体变得暖和了些。
随后,古遥便躲回了柴房,用尾巴把自己团成小小一只,下巴支在大尾巴上,打了个哈欠。
用完膳,臧昀捡了几块碎骨头,碎肉,丢在破碗里,正准备去喂那只狐狸,就听沈不容放下碗筷,说:“那小东西不吃这些。”
“哎?”
“拿个干净的碗,倒点汤,夹几块肉,不要吃剩的碎骨头。”
臧昀虽然觉得奇怪,但并未反驳,拿了个干净的土碗,进柴房,把碗放在地上:“吃吧,热乎的汤。”
古遥看了他一眼,埋下头来嗅了嗅,似乎在分辨,这是不是吃剩的东西。
臧昀觉得好笑:“这么好的东西,你还闻来闻去的,可真挑嘴。少主专门吩咐我,拿一个干净的碗,给你把肉从骨头上剔了下来,觉得你小,怕你吃了卡喉咙。”
古遥闻言,眨巴一下眼睛,接着埋头在碗中,迅速把肉汤卷入口中,这汤的温度正正好,不烫也不凉,肉皮子用猛火炙烧过,牛肉炖得劲韧,没加佐料,保持了高原牛肉的原汁原味……
古遥那两三口就把碗舔干净的吃相,倒是把臧昀吓一跳,不过……畜生都是这样吧。更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在后头,似乎是觉得嘴角黏糊糊的难受,他看着小狐狸四处打量的目光,好似在找地方擦嘴。
他睡觉那块,铺了两块还算干净的破布。
古遥没在睡觉的垫子上擦嘴,径直走出去,在屋外廊下的积雪下,用细雪搓起了脸,一边搓一边打哆嗦,然后很快把脸清理干净,甩了甩尾巴,又回到柴房,把自己圈成一个小团子。
“机灵,还会洗脸。”臧昀赞叹一声,又拆开他身上的布,看了眼伤势,发现已经愈合了,便把布再次缠了回去,随即关上柴房木门。
天色彻底暗了。
阒寂无人的小院,古遥透过缝隙,又看见少年从地上捡起木枝,在练剑。
这次他凑在那最大的缝隙间,看得清晰,那少年不仅用木枝练习,还用黑布蒙住了眼睛,剑法看不出招式,似乎是随心而动,饶是不懂剑的古遥,也能瞧出动作之间蕴含的高深莫测的剑意。
好生蹊跷,会这种剑法的少年,怎窝藏在这样的地方。
观摩了不知多久,少年丢开木枝,摘了覆在眼睛上的黑布,古遥趁机从那不可思议的小缝隙里钻了出去,身体犹如液体般,变成一道闪电,就窜到少年脚下。
沈不容看着贴上来的小狐狸,看它仰着头望着自己,似乎很有倾诉欲。
见他想要跟自己进房,在房门口,沈不容就叫他:“小东西不许进来。”
古遥便止住脚步,安安静静地坐在门槛外,脑袋一伸,打算看看这房间里头是什么样的。
只可惜,还未看清晰,少年右手拿了一块玉米糕走出,思考着放在哪里,地上?兴许小狐狸不会吃,桌上?
还是地上吧。
他蹲下来,还未把糕点放在地上,那小狐狸就趁他不备,张口露出一嘴的尖牙,嗷呜一声从他手里夺走食物!那属于犬科动物的、带着粗粝感的柔软舌尖,卷过他指尖的残渣。
沈不容立刻收回手,眉心一蹙,把手在狐狸的背上擦了两下,旋即起身。
古遥仰着脑袋:“嗷,嗷嗷~嗷嗷!”
还有吗!再来点再来点。
那叫声独属于幼年期的狐狸,绵软似猫,没有一点攻击性,只有隐约露出的尖牙,释放了一星半点的凶性,让人意识到这并不是软糯的小猫咪。
沈不容一言不发地琢磨这聪慧的狐狸是什么意思。
他想,应当是:“谢谢主人的投喂,我好开心”吧。
——算这狐狸识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