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来,时光如一片浮光掠影,雁过长空。
古遥日日打坐修持,只他独自一人,不吃也不喝。
暗无天日的水牢中,他就被困在地下河中央的方寸之地间,只能低头同石头缝隙里生长出的一株野花说话、聊天。
这花足够的顽强不息,竟从石头中开出花来,春天生长,冬天衰败枯萎,一时起,一时灭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古遥便这样守着它生死枯荣,直到有天它不再开花了,而他漫长的生命,长到看不见尽头的生命——也如这株花般死去了。
三百年的枯禅,让他变成了一块石头,头发长到了脚边,无处不在的佛陀为他开了门,问他时,古遥回答得毫不犹豫,似乎从未想过,转世入畜生道的后果。
他望着光亮想,哪怕做畜生,也比当神仙强。
出去后,佛陀将他驱逐,不得再回须弥山,他的坐骑象没有了,搭着路过小至仙的金翅鸟回去。途中,他说自己三百年没有出来了,小仙便叨叨说着这三百年间发生的大事:“仙界兵主,那是个痴情种啊,三百年前神魔之井打开,他还在须弥山挑衅星宿天佛陀,将剑插在须弥山顶,问星宿天佛陀索要一位佛子……对了,你也从须弥山来?你是佛?”
古遥摇头:“我不是佛。”
小仙看了眼他的额心,果真没有佛界的印记,身上法力也很弱。在神仙里,也是末流中的底层。
难怪连个坐骑都没有。
古遥不知此事,又问他:“后来呢?”
“后来,星宿天佛陀苦口婆心地劝他回去拯救苍生,兵主说苍生干他何事?佛陀说无量百千万亿劫,然后劈碎了兵主的剑……”
这小至仙是个老头,长生逍遥,但并不位列仙班,骑着金翅鸟在六界之中游玩,说到此事不免叹息:“当时我在人界,你知道神魔之井吧,那是跨越人界、仙界,通往神界的一条通道,以往打开时,都是仙界兵主率兵打仗,此次他玩忽职守没来,魔就打开了人界通道……哎!造孽啊。”
古遥一听魔打开人界通道,意识到不妙:“兵主最后去了吗,他可是受了处罚?仙界就没有别的神仙了么!”
“兵主去的时候,已经晚了,为了不让人界毁灭,帝君派兵清缴,而兵主为了苍生,一剑将人界连接其他五界的通道斩开,人界脱离六界,冥界一下乱了套,排着队等着转生的生魂成了孤魂野鬼,堵在奈何桥上寸步难行……兵主,自然是受到了处罚,神仙犯错,应是去了修罗天。”
修罗天,便是阿修罗道,是一种非神、非鬼、非人,介于神、鬼、人之间的怪物。以往,触犯天条的神仙,只是被贬下凡历劫受苦,可人界都不在六界了,这么大的罪过,小至仙认为,要被罚去恶鬼道地狱道才是。可那毕竟是立过大功的兵主!因此,他想兵主或许是被罚去了修罗天。
“到底是如何受的处罚,小仙也不知,哦对,前面就是仙界了,小仙进不去南天门,就将你送到此处吧。”金翅鸟停靠在南天门附近的云雾之上,古遥从他的坐骑身上跳下来,向这小仙道谢,本欲给一些谢礼,可身上除了一身衣裳,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囊中羞涩,只能再三道谢:“可否等我一会儿,我进去找仪狄要些酒来送给你。”
小至仙摇头晃脑地摆摆手:“顺路罢了,无需客气。小仙告辞。”
“还未问阁下名讳!居住何处?”古遥在他身后喊,“下次再见,我定当报恩!”
“小仙住在金鹏山,金翅天王是也。”
像这些小仙,大多就是守护一方水域、山间的山神水神,古遥记下后,转身要入南天门,却被银枪拦了下来。
古遥不敢说自己是来找兵主的,只说认识仪狄。
守门天兵摇头,问他是谁,从哪来。
三百年间,南天门的天兵也不是他认识的模样了。
古遥不敢回答自己是从佛界来的,只说自己是散仙,他现在的法力连眼前仙兵也不如,微弱得如同最后一滴烛泪。
“仪狄不在,你们帮我通报正阳子也行。”
天兵:“正阳子不在,成,我帮你去叫仪狄。”
仙界许多神仙都不在。
古遥进去时,堪称空无一人。
仪狄虽三百年不见他,但还认得他,醉醺醺的目光从他额心丢失的印记上挪开,解释:“那些上仙忙着修补人界啊,兵主一剑把人界劈出了六界,要重塑山河,捏人,这可是个大工程,仙冥界都忙坏了……”
“那原先的人界呢?”
“谁知道,飘到虚空了吧……”
“虚空?”
“就是超脱六界外的另外空间,就是神仙也要迷路的,”仪狄醉意盎然,叹息说,“人界现在成了虚空的空间碎片,为了秩序,那些上仙都忙着去补上六界缺口,也只有我这样的,还没事干,当神仙我都当糊涂了,什么也不会了,来,喝酒喝酒……”
“不喝了,多谢,”古遥说自己想去兵主故居,“苍海殿还在么?”
“你还敢去苍海殿?兵主的名字,在仙界就是个禁忌,亏得是南天门天兵都是新来的,不认得你,若是认得你,要赶你滚出去的!”
古遥张了张嘴,三百年不见人让他变得有些迟钝了,眉眼萦绕痛苦,脸庞苍白不见血色,瘦削得可怜:“他犯的错,竟有这般严重么?”
“说严重当然严重,可……”仪狄压低了声音,“我们心里都门清着呢,这哪能全怪兵主啊,他为了救人,方式虽过于极端,但也救了那么多人,人界劈开了,还能拽回来的,他可以补救的,结果呢,没来得及补救收尾,就被帝君和上神押走了,抽了仙骨,事后也没有其他上仙去管,事情就这么大了。”
“抽了…仙骨。”古遥心腾地一抽,竟是感觉自己的骨头也仿佛被人硬生生抽了出来,抬眼望着他,“仪狄,你是说帝君他故意这样,让兵主罪无可赦?”
“我可没这样说啊!”仪狄马上酒醒了,疯狂地摇头,“可别害我,我没说过。”
“我知道了,”古遥起身,“你可知修罗天怎么去?”
“你要去修罗天?修罗天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啊?那里比鬼蜮还可怖,你要进去找兵主?”
“嗯,”古遥点头,很坚毅,“我要去找他,我听说他被流放到了修罗天。”
“那…那是小道消息,总之,我听说帝君的确是将他流放到了修罗天,可中途杀了押送他的天兵叛逃了,又杀回了须弥山…咳咳,我这也是小道消息,不知真假。”
“所以,兵主不在修罗天,而是被佛陀镇压了……”周围弥漫酒香,古遥坐在其中,却是茫茫然不知所措。
“都是小道消息,兴许,他在修罗天成了恶神,也兴许,他真的叛逃了,兵主对上星宿天佛陀,不一定就被镇压,但你们那儿可是须弥山,秃驴他妈给秃驴开门,秃驴到老家啊,若是他大动干戈惊动了夜摩天,那就不一定了……”
仪狄恍惚间,瞥见他发丝里夹杂着银白,薄薄的一片骨头,才四百来岁的小神仙,竟比自己还苍老了。
情之一字,果真伤人,不仅伤人,连诸佛都逃脱不了。
古遥苦想了一会儿:“兵主的下落,只有帝君知道么?”
“应当是,哎,你做什么……”
古遥向他告辞:“我去找帝君问问。”
“疯了,你现在可不是以前了,你身上连佛光都没有了,你已不再是佛子,若是惹怒帝君,他让你永世不得超生!你问他,你还不如回去问问星宿天佛陀,养你那么多年,总有情分在,佛陀无所不知,慈悲心肠,说不准就成全了你呢?”
刚从须弥山出来,勒令不要他再回去了,没想到才这么点时间,他就又要回去。
古遥没了坐骑,法力低微,又没有腾云驾雾的本事,只能问仪狄借坐骑,仪狄只是下仙,有些神仙为了从他这换酒喝,会给他一些零碎的仙器,虽然他这儿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胜在数量多。
仪狄找了一会儿,递给他一只玉兔:“你法力低,一般的坐骑不肯让你坐,你就骑这个吧,这玉兔很听话的,给他吃两根胡萝卜就听你的了,也不用还给我了,仙界到处都是。”
古遥向他道谢告辞,便坐在放大后的玉兔上,返回西天。
路途远比来时更遥远,玉兔的速度缓慢,不及那金翅天王的金翅鸟,慢腾腾到了西天,却看不见须弥山了。
他已不属于佛界,佛界不再对他敞开大门,对他关闭了,自然是看不见那庞然大物的圣山了。
骑着玉兔,绕了一圈、两圈,他停了下来,给玉兔喂了一根胡萝卜,仰头望着原本须弥山所在的地方。
他知晓佛陀无处不在,定是看见了自己。他祈求道:“请您见我一面吧,我知错了,兵主他罪不至此,求您宽恕他。我罪该万死,若要处罚,那便罚我,我甘愿来世入畜生道,我宁可不再转世超生,就算是被打入鬼蜮,我也要见他。”
“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星宿天佛陀那虚无缥缈的声音,从西天出现在耳旁,古遥眼前只有一片金光,却没有佛,他听见佛陀慈悲地说:“本座便如你所愿。”
一只金色的手掌出现,并未一掌将他拍下去,而是慢慢地放在了他的发顶,抽走了其中魂魄,古遥的身躯慢慢消散,只剩下原地打转的玉兔。
玉兔被佛陀捡起,带回了须弥山。
古遥的生魂去了冥界,入了畜生道,一世又一世,短暂的轮回,成了林中的野兔,任人宰割的猪狗,破茧成蝶的蛹,记忆一遍遍地被洗刷,待到足有上万年的轮回刑期满,要再次引入六道时,执掌生死簿的判官却阻拦了这只生魂的轮回。
一贯超脱世外的星宿天,万年前交代判官,待他轮回万年,就让人来接他。
此言不假,判官刚让鬼差把佛界交代标记的生魂带出来。
这生魂上辈子当了野猫,还不会说话,只会喵喵叫。引路的鬼差将“猫生魂”带到后,看见了佛界来了佛,立刻躲避。
这些佛身上的光,是他们冥界牛鬼蛇神的克星。
虽然眼前的佛,似乎是个兔子精,但那也不例外。
万年时间,让当年那个只能当古遥坐骑的玉兔,在星宿天座下修行成了佛,却又让原本的佛子,变成了愚钝不堪,不通人言的动物。
玉兔将生魂抱起,判官没有过问要带着生魂去往何处,因为这魂魄本就不属于生死簿,眼看着玉兔精走了,不由感叹:“这年头,连玉兔都成佛了。”
玉兔带走古遥的生魂,离开冥界,一眨眼就回到了西天:“我记得你,你给我吃过胡萝卜。”
生魂只是茫然地看着她,微弱地喵了一声。
“佛陀从未忘记过你。”玉兔说,“你会得偿所愿的。”
生魂到了佛陀温暖的大掌中,他伸展透明的四肢,望着巨大的佛。
混混沌沌的诵经声中,古遥被佛陀的手掌握着,穿破虚空,找到已沦为一片空间碎片的人界。
六界已铸造新的人界,当年被兵主一剑斩开的人界,成了虚空中一微不足道的碎片,一些在战争中遗落的仙器,魔界中游走的魔物,若不慎落入虚空,便开始漫无目的的漂浮,长年累月的,裹上了结晶,变成了石头。
虚空中这些遗落之物,以及这硕大的空间碎片,没有神来管辖,但也并未大乱,反而建立了新的秩序。
古遥的生魂飘飘然坠入其中,被羽毛似的佛光托着,飘到了东来寺后山,一只成年的母狐,刚诞下一窝狐狸崽子,有一只最为虚弱,还未睁眼,满身血水,蜷缩着“嘤”了第一声。
母狐慈爱地舔走幼崽身上的血水,到他睁开双眼,露出一双和其他赤狐都不同的碧绿色眼珠子,透澈得像翡翠珠子,剔透地望着这个世界:“嘤……”
刚出生的小狐狸,恍然觉得一切都经历过,不知怎地,难过地哭了起来。
幼崽都喜欢哭,那是饿了,要奶喝。
可显然他不是的。
他还很瘦弱,瘦弱得只能躲在母亲的怀抱里,猎人来了,将他藏在狐狸洞的最深处。每次听见的人的脚步声,母狐便会警觉地将这些刚出生的狐崽子保护好。
这是这一日的脚步声,和以往不同,他并无恶意,还带了食物,母狐刚被食物勾走,后脚这人类就从狐狸洞中,掏出一窝狐狸崽子。
容寂准确无误地找到那只害怕得发抖的小狐狸幼崽。
还没有巴掌大,毛发还未生长,睁开碧绿色眼睛,本是惶恐,却看见他的脸时,愣神,有些犹豫地歪头,然后嗅了嗅他手心的气味。
容寂用手掌托着他,眼底浮现出失而复得的喜悦,连声音也在颤抖:“小家伙,不认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