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英国队比赛的前一天周静忽然病了。
周静一直肠胃不太好,许是吃不惯韩国这边的食物,忽然犯了胃肠型感冒,上吐下泻还发起了烧。
大家都很担心,先不说明天就要比赛了,周静一个女孩子,长得也瘦小,看上去就很难战胜病魔的样子。
“没关系,你好好休息,比赛有我在,不用担心。”宋雪阳这么说。
但其实沈淮很清楚,周静对于枫月的团战来说实在太重要了,他们可以缺少一个输出,却不能缺少唯一的辅助。只是看周静脸色苍白、虚弱无力的模样,谁也不忍心勉强她。
周静看上去昏昏沉沉的,却一口咬定自己没事,“我经常犯胃肠炎,打过点滴第二天就能好的。”
海星连连摆手,“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有那么快就能好啊!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你还是要多休息。”
周静看着他,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居然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笑容,“谢谢,我会的。”
海星一愣,忽然有些手足无措。
他本来就是非常不擅长和女生沟通的类型,平时能和周静说上话完全是因为没把周静当成女生看,现在见这个总是压榨他的女魔头病怏怏的,还朝他笑,心里便咯噔一声说不出话了,只觉周静是发烧烧傻了,笑就算了,居然还会对他说谢谢。
好在屋里这么多人也没人注意他,范景明和时一也关心了几句,宋雪阳准许周宁留下来照顾他,然后其余人回到训练室继续训练。
等大家都走了,周宁走回来把周静背起来。
周静环着他的脖子轻声问,“重吗?”
“不重。”
周宁把她放在床上,帮她盖好被子,自己坐在一边忍不住心酸。
周静今年已经20岁了,可体重却完全没达到一个20岁的女孩子应有的重量。
他和周静相差四岁,但周宁聪明记事早,周静刚出生那会的事他大多都还记得。那天正吃着晚饭,母亲突然哎唷一声,然后便连饭都没吃完,一家人匆匆忙忙赶去了医院,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好多人都在不停地重复一个词,早产。
周静没足月就来到了这个世界,周宁第一次看到她时,她就像一只小猴子,小小的红通通的皱巴巴的,不怎么好看。母亲醒了,也不怎么高兴,家里的人都在劝。
“女孩也好啊,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
“是啊,家里已经有了小宁,再填一个宝贝女儿也不错啊。”
听到自己名字的周宁迷茫地回过头,母亲一看到他顿时笑了,朝他张开双手,“来,小宁,妈妈抱。”
周宁磕磕绊绊地走了过去。
母亲对周静从一开始就不太关心,不管周围人怎么说,她看这个女儿还是怎么看怎么不顺心。周静本来就早产,也没能得到母亲的悉心照料,从小身体就不太好,三不五时的生病。
好在父亲很疼她,总是把她放在床上,让自己抱抱她亲亲她。
“小宁这是你妹妹,你得照顾她,让着她,懂吗?”
周宁点了点头。
“说话。”
他奶声奶气地道,“好。”
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觉得自己完全没有照顾好周静,让她过得好起来。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
周静睡了三个多小时,醒来时发现周宁还在床边。
“哥。”
“你醒了?”周宁站起来,摸了摸她的额头,“感觉怎么样?好像没那么烧了。”
周静点头,“有点渴。”
周宁又给她倒了杯水,看她咕噜咕噜地喝,“明天比赛你还要上场吗?”
周静擦了擦嘴角,“我没事,明天就能好,以前犯病也是这样,打过点滴第二天就好了。”
周宁捧着杯子,想劝她休息又怕违背了她的意愿。
周静见他纠结的模样说道,“哥你可不可以帮我收拾一下外设包?”
“好。”
周宁应了一声,到桌子那边帮她整理,鼠标、键盘、清洁布都整理好,要往包里放时他发现包内侧放数据线的小包拉锁上拴着一个白咒术师的q版挂件,那挂件看着很眼熟,他不禁多看了两眼。
周静看他的动作停了便猜到了,“那是海星送我的。”
周宁笑了,“难怪这么眼熟。这是小明出门旅游给他带回来的礼物,各职业各个分支都有,他可宝贝了,真是小孩子心性。”
周静也笑了,“他是幼稚。”
周宁很少见到周静笑,她总是很冷静、又有些逆来顺受的模样,虽然她自己说,不笑不代表她不高兴,可周宁还是觉得,笑的时候才是最高兴的。这个年纪的女孩,哪有不爱笑的呢?
今天他见周静笑了两次,而且都是因为海星,他心里忽然涌上一个奇异的想法,“小静,你对海星……什么感觉?”
周静看着他不说话。
周宁心里砰砰直跳,他觉得自己的猜想应该没错。这个年纪的男孩女孩,整天呆在一起,又组过搭档,会生出一些情愫也在所难免,他在周静这个年纪的时候不也义无反顾地追逐着关何吗?
周宁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个事,要不然小静为什么把海星送他的挂件偷偷挂在包里侧?于是他大胆地问,“你喜欢他什么?”
周静下了床,走到桌边拿过自己的外设包,“我喜欢他无忧无虑幸福的样子。”
“我和他同一批加入枫月,他人缘很好,训练营里的人都挺喜欢他。有一天晚上他没来训练,我回宿舍取东西的时候看到他妈妈开车把他送到门口,他拿着好多吃的,一只手都提不下,一直在说不想拿、宿舍没有地方放,可他妈妈还是往他包里塞了两袋月饼。然后我才想起来,原来那天是中秋节。”
周宁沉默地低下头,有点不敢看周静。
“训练营里上海本地人不多,枫月也不是什么好战队,大多数人都是在八强战队碰壁后,听说枫月颜值可以加分才过来试一试的。可海星不一样,他在我前一个面试,我进去时听到面试官嫌弃他是娃娃脸,但因为技术加分才被留下。后来我听他和朋友说,他只试了枫月这一支战队,因为他妈妈不放心他走太远,他也想经常回家吃饭。”
周静说到这轻笑一声,听不出是高兴还是嘲讽。
“真是个无忧无虑、不识人间疾苦的小傻蛋。”
周宁轻轻揽住她的肩,“小静,海星确实和你不一样。但你只是羡慕他,想和他一样,不是喜欢他。”
虽然他很乐意看到妹妹遇到喜欢的男生,可他不希望周静误会这种感情。
“被自己身上所没有的特质吸引不就是感情的开始吗?”周静反问道。
周宁一时语塞,他又想起了关何。
他第一次见到关何时,关何就拥有他所向往的一切、却不曾拥有的东西。
强大、沉稳、金钱、地位,让他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
周静接着说,“看到他会让我快乐,让我明白还有那么多人活得很幸福,而我未来也一定可以活得像他那么幸福。如果我将来有了自己的家庭,我希望是像他的家庭那样。”
周宁觉得自己的心情无比沉重,甚至没有一点妹妹有了心仪之人的喜悦,他很难受,透不过气来的那种难受。
他想他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即便他再努力也没办法让周静像同龄人那样无忧无虑、幸福快乐。
周静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转头看到周宁的表情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抓住他的手,“哥,人人都有烦恼,总有活得更加水深火热的人觉得你的烦恼微不足道。我们现在已经很好了。”
周宁“嗯”了一声。
周静拉开门,想送他回房,结果门一开就看到海星呆愣楞地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大盒水果拼盘。
四目相对,海星已经傻了,他慌忙把水果拼盘塞到周静手里,“我、我来叫宁哥回去,这盒水果给你们吃!”
说完扭头就跑,走廊里回荡着仓促的脚步声,很快又传来门嘭的一声关上的声音。
过了一会,周静关上门,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又好像一切都无所谓。
她把拼盘放到桌上,拿出叉子递给周宁,轻轻地说,“吃完再走吧。”
周宁也知道现在回去只会让海星尴尬,于是坐下和周静一块吃。周静胃还不行,不能吃太多水果,就挑了几样喜欢的吃,周宁自己吃了不少,他可能是憋屈、心里堵得慌,反倒有些情绪化进食。
“没事,哥。我本来也没想和海星在一起,他就是误会了,回头说开就好了。”
周宁抬起头,“为什么不想和他在一起?”
周静酝酿了很久,“没有我,他才能继续幸福。”
周宁走的时候把垃圾捎走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拿着一堆垃圾,明明酒店里每天都有保洁按时清理。
他把垃圾扔到楼下的垃圾桶里,躲在楼侧面给关何打了通电话。
关何很快就接了,他好像在训练,隐约能听见敲击键盘的声音。
“等我一下。”关何那低沉平缓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来,周宁心中的烦闷仿佛忽然找到了宣泄口。
那边传来轻轻的关门声,走路的声音,过了一分钟,关何才问,“怎么了,宁宁?”
周宁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从何说起,他本来没打算和关何通话,只是觉得很需要一个人和自己说说话。
那边也沉默了一会,“叔叔的病情又恶化了?”
“没有。”
“……”
“周静出事了?”
周宁不想提这些,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你今年一定要走吗?”
顿了两秒,关何说,“不走了。”
“嗯?之前不是说和父母说好了,已经推了一年,今年必须要走吗?”
“如果你不想我走,我就不走了。”
关何误会了,他以为周宁打这通电话,这么反常,是不想他走。
周宁慢半拍才想通,不知怎的,他心中的阴霾忽然一扫而空,仿佛清早最新鲜的空气呼入鼻腔直达肺腑。
他笑了两声,声音响亮不似作假,关何才放了心。
“关何,你有烦恼吗?”
关何的声音放松下来,好像恋人依偎在一起时的低声呢喃,“有啊。”
“说说看。”
“不想和你分开,怕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怕你父母不同意我们……”
“哎,打住。”周宁及时制止,“我是让你说烦恼,不是让你趁机向我表白。烦恼懂吗?困扰着你,睡觉前都会想的那种。”
“我是真心的……”
“真心的也不许提,换个方向,其他烦恼。”
关何想了想,“我要走,唐文朗也要退役了,骁狼没有合适的队长人选。靳安太冲动,安鹭年纪太轻没经验,步平步凡和队友沟通都困难,武圣人够热心,指挥却不行。我们两个都走,骁狼三剑士没了两个,队伍的整体作战风格都要改变。明年,可能国内赛都会打得十分艰难。骁狼是名副其实的豪门战队,我在这呆了八年,不想看到它走下坡路。”
这确实是一个烦恼,周宁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难就难在唐文朗比关何还要长一岁,关何都退役了,他也没道理留下。尤其是在明知道第二年会非常难打的情况下,唐文朗留下来也只怕会晚节不保。
周宁有些尴尬地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关何笑了,低沉的笑声混在凉爽的夜风中,“这个烦恼你帮不上忙,我想知道你的烦恼。”
“我?我没有烦恼。”
“是人就都有烦恼。”关何耐心地说。
周宁忽地又想起了小静,但他很快就让自己放松心情,“唔……我的烦恼,我想拿冠军算吗?”
“算。”
“那我想拿到冠军奖杯,想让枫月成为《绝望之城》开赛以来,中国的第一个世界冠军战队!”
关何笑笑,“那你得问我同不同意。”
“不能让给我吗?”周宁故意问道。
“不能。”
“为什么?让给我呗!”
“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梦想。”关何说。
周宁笑了,他站起来,踢了踢自己蹲得发麻的脚,直至此时,听到关何这句话,他才算真真切切地把状态调整过来。
关何又说,“但是,如果你能把它抢走,我会非常自豪。”
周宁忽然觉得自己心中充满了力量,嘴角禁不住一扬再扬,只因为“自豪”这两个字。
“真的?不嫉妒我?不羡慕我?”他调侃道。
他想成为关何的自豪。
他不想再看着关何的背影,走他走过的路,仰望他所伫立的山顶。他也想让关何仰望他一次,哪怕就那么一次,哪怕这根本说明不了他比关何强,他还是想试一试。
这甚至比拿到冠军更令他在意。
关何听他说话嘻嘻哈哈的,也忍不住勾起嘴角,顺着他哄,“羡慕你,嫉妒你。”
周宁咯咯地笑,“为了这个,我也得加油啊。”
“嗯,加油。”
电话到这里就结束了,周宁一身轻松地回到宿舍,还从楼下超市买了些酸奶。
他一进门,海星被他吓了一跳,僵着身子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周宁摸出两瓶酸奶摆在他面前,“喝酸奶吗?我从附近买的。路上喝了一点,感觉韩国的酸奶就是看着漂亮,口感还是不如蒙牛伊利。”
海星听到周宁和周静的对话后忐忑了一晚上,直到周宁进来前都没想好要怎么说,现在被他这么一捣乱,更不知道该从哪说起好了。
“宁哥……”海星攥着酸奶瓶,一脸苦瓜相。
周宁在他脸上掐了一把,“怎么了?”
海星一抬头,眼圈都红了,“宁哥你对我这么好,我对不起你……”
周宁都懵了,懵完之后又笑了,越看越觉得有意思,“小静说你是无忧无虑,不识人间疾苦的小傻蛋,还真是没有一个形容词用错。”
海星现在一提起周静就难受,他怎么也没想到女魔头会喜欢他,如果不是今天亲耳听得,从平时周静的态度来看,他还以为周静最讨厌的就是他。
“我、周静她很好,就是、我只是把她当妹妹看。”
周宁纠正,“她是你姐姐。”
“……”
“我、我的意思是,她就像我的亲兄妹一样!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们应该好好比赛、好好训练,不应该把大好的青春年华浪费在虚无缥缈的爱情上!”
周宁噗嗤一声笑出来,“哟哟,从哪百度的?我们星星也有爱情烦恼了?”
海星打了一晚上的腹稿就这么被周宁批得一无是处,心里郁闷极了,“宁哥,你怎么好像没事人一样,一点也不担心啊。”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周宁脱下衣服用衣架挂好,“小静比你年长,也比你成熟,她有自己的判断,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从来不需要我担心。”
这话海星无比赞同,又有些惭愧。
他很清楚,现在烦恼的只有自己,周静恐怕压根没把这事往心里去,她就是那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发生任何事都能冷静对待的类型。
这一点甚至有点气人。
周宁又道,“感情的事谁也说不准,谁也勉强不来。过几年再回头看,都是懵懂无知时做的蠢事。欸,我得提醒你啊,尽快调整好你的状态,明天还要比赛,不要因为这点事影响发挥。”
后半句他说的很严肃,海星也心中一凛。
“我才不会!明天的比赛我一定会认真打!呃,周静怎么样了啊?明天能上场吗?”
周宁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海星的脸顿时红了,“我不是关心她,不是不是,我不是那种关心,我是担心比赛,而且她也是枫月的一员,我就是单纯关心队友!”
“那谢谢你,”周宁把明天要穿的队服熨了一遍,“你的要不要熨一下?”
“啊,谢谢。”
“小静刚刚起来感觉好些了,能不能上场还得看明天的状态,她自己说没问题。”
海星又开始碎碎念,“她自己说怎么行?她那人就是什么事都喜欢逞强!回头晕到赛场上了我怎么办?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才不会生病,后面还有那么多场比赛呢,你劝劝她啊。”
周宁笑道,“你自己和她说啊。”
海星立刻闭嘴了。
他可不敢,他现在都不知道明天该怎么面对周静。
两人沉默一会,海星又想起他听到的对话内容,听上去周静的家庭似乎不太幸福,可他之前从未听说过这种事,而且周宁那么温柔,看上去也不像是从不幸的家庭走出来的孩子。
他怕揭到周宁的伤疤,不敢说。可又实在在意,忍不住问,“周静她……过得不好吗?”
周宁熨衣服的手顿了顿,继而笑道,“没有吧,都是些普通人都会有的烦恼。”
他和周静外表看上去截然相反,内心却有很多相似之处。他想,小静也不会想让别人知道这些,依靠怜悯得来的爱情,他们都不需要。
何况,现在确实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这条路可以很长,十年、二十年,总有一天,他和周静都会实现自己的梦想,过上想要的生活。
他又补充了一句,“和你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