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医痴稳稳了情绪,拿着那缝衣服的绣花针,又挑起陈大一块皮肉来。
陈圭被这样不用麻药的简陋手术,看得头皮发麻。
杭医痴抬头就看见陈圭的神情,奇道:“他大穴被封了,又不见多痛,你做出这幅神情做甚?”
陈圭咳两声,不好明说自己不怎么信这套古人的穴道理论,又不是武侠小说,这也太玄妙了些。
陈大倒是一条硬汉子,居然能去看杭医痴用针挑肉的场景。
想到二弟的命,要是有杭大夫在,说不定也是能救的……他忍不住叫了声“二爷”。
陈圭瞥了杭医痴一眼,一幅果然被我料中,封穴什么的都是扯蛋的表情。但听得陈大叫他,他走进了些,安慰道:“杭大夫医术比他说话要厉害许多,你莫要忧心。”
陈大全然不在意杭医痴在他胸前飞针走线,明明就嘴唇痛得发白,还要回陈圭的话:“二爷……你心太好了些,为着不让我伤心,居然能忍住不问……说来没什么,我那弟弟,总归是找不见人了。”
陈圭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是没找到人么?那万幸,被人救了也是有可能的。”
陈大似笑非笑,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又开始接着讲述起来。陈圭看了一眼正在认真缝合伤口的杭医痴,想了想,还是任陈大在人前说起。
“眼见着水面被染成了红色,我们几人,都以为陈部堂出事了……顾不得暴露,接连往下跳。江水浑浊,下了水红通通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摸了好久,感觉有人往我怀里撞,又有人推着我俩人往水面走。我就知道怀里那人是陈部堂,推的人必然是同行的兄弟。部堂当时已经神思不清,浑身不着力,我将他背在背上,往水面游去。刚冒个头,就有人迎面一刀劈来!”
陈圭听得心里一紧,猜想这多半就是陈大胸前伤口的由来。
果然陈大就说道:“推我的人,此时也浮上来,我背着人不好动弹,是他将我往旁边一推,这一刀才从劈头变成了斜切在胸上……我剧痛之下,撑着一口气没有晕厥,单手背着部堂往自己人那边游,忍不住回看一眼……推我那人,拖者行凶者翻滚到水里去了,再也不见起来。”
陈大的声音,比起茶肆的说书先生,没甚波折,又不会抖包袱料子。但听得他平淡地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休说一直提心吊胆的陈圭,就是在逢伤口的杭医痴,动作也慢下几分,似乎听得入了神。
船舱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安静。不论是陈圭,还是杭医痴,见着陈大无声静默,都知晓,那再不见起来的人,必是他胞弟了。
陈大的伤口缝合完了,杭医痴热爱医术有些不通庶务,也并不是傻子。料到陈大接下来要讲的,多半要涉及点陈家的隐秘,作为外姓人,自然不好再听。
他便收起陈大胸前或直或歪分布的银针,给伤口擦了些药,想了想对陈圭说道:“他也是几日不进饮食,在粥里加点药材最好。”不质疑他医术,杭医痴自然是那斯文公子。同陈圭这个出钱的一说,推开们吩咐厨下做药粥去了。
陈大见着人远了,挣扎着要抓住陈二爷的手。
陈圭上前两步坐在陈大床边,后者声音里失去了些镇定:“二爷,对着我们下手的,是先前跳下水的锦衣卫!”
跳下水的,先是陈熊,然后有陈家人和两个锦衣卫的番子,自然不可能是陈家人对而二叔下手。陈圭皱着眉头,问道:“二叔为何会跳水?救起来了,你们如何能将他放心让锦衣卫带走?”
陈大又是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好不容易停下来,满脸都是讥讽:“部堂被两个照顾衣食的番子下了酥软筋骨的药,要是再不跳,自然也会被人找个合适的时机推下河去,那时节,必然就是失足落水了!”
这种“失足落水”比起刺杀之类的来,才是阴毒无比。
若是成了,陈家首先无处可说话。要是再狠辣一点,安一个“畏罪自杀”的名头,陈家从此自然再难翻身。
安下这条计的人,先扳倒的绝对不只是二叔,而是整个陈家。
先前姓张的,同他讲这些锦衣卫都是他的人,陈圭才稍稍放心些。
这世上,本没有白吃的午宴,你若要得到些什么,必然是要付出另一些东西。陈圭又不是真正的少年人,没经历过人心,怎么会相信,有人单单是因为看对了眼,就能担着诺大风险,要助你?
自然是想在你身上得到些东西,才会先付出些交换的砝码。
陈圭不知道的姓张的先得到的是什么,但他在刘瑾眼皮子下翻出这么些子浪花,必然不是为了让二叔在去京师的路上,被“失足落水”。
只要一想到有第三股势力牵扯进来,陈圭就觉得陈家的前途,都笼罩在一片烟雾中——这样的漩涡里,焉能保证,陈家不会做了那被漩涡激流绞碎的小鱼?
“你们可是安排了人在二叔身边保护,能保证这样的事件不出第二次?”
陈大嘴角抽动,想来是杭医痴镇痛的扎针效果渐去,他新缝合的伤口,额上疼出黄豆大小的汗珠——
“已是同锦衣卫摊了牌,我们的人手上得船去了。除非全部都死了,否则到得京师前,部堂自然是安然无恙……二爷,我原就说过。这等子小人,使出落水这样的计,也是因为在漕河上,他们再找不到别的办法来害部堂!”
陈圭原来知道,陈家在漕运这一块儿,根基有些深厚。同一般担任漕运官吏的官儿不同,毕竟是经营了百年的。
但是漕运和漕河,显然是两个概念。
陈大不是这样不知轻重的人,既然说了这些话,必然是经过了二叔或者是俞先生的允许。
陈大两次说过,在漕河上,无人能动二叔。
陈圭一想到要怎样的势力,才能保证二叔在漕河上行走的安然无恙,他就觉得头痛。
一般人以为,航运这一块儿,海上要危险许多。不但风浪大,海盗还凶残猖獗,官府想剿灭,更是摸不清门路。
其实比起海上,内河的河盗,名声要弱些,行事才更为毒辣。
他们比不得海上讨生活的,做下些案子,也是海面宽广,无人来管。为了防止被认出,才往往是心狠手辣,劫了货不说,将满船人逼得跳河,才是他们常干的事儿。
陈圭前世一个朋友,做的就是河运部门,曾讲过一起就是九十年代的案子。一起河盗,劫了船,连着船长一家老小都没放过。这还是新天朝的事了,何况在这治安要差很多的封建明朝!
陈大毕竟不是主事的,有些话他不能说得明白,再者他知道的,也不会是全部,陈圭也就没继续问。
只是看着陈大这种颓然无生机的样子,陈圭还是忍不住感情用事一回——
“若是陈家胜了,必然让你手刃主谋!一年不行,十年这话也是算数的!”
粉碎狐狸要太监的谣言……
保证不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