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三年腊月十四,这是一个普通的京师清晨。
天气同往常一半寒冷,哈口气出来,水雾一会儿就是冰渣子。除了走街串巷的小贩,就连看店儿的,推开窗看见这天气,都又缩回去,这般冷也没甚主顾,不如睡会儿回笼觉。
挎着一篮子葱,期待主顾将它买回去包饺子的小贩,在积雪未化的巷子里走。指望着哪家的院儿门开了,能探出个头来,将葱买了。这一带本来富硕,一顶轿子从小贩身边擦肩而过,黑漆漆不起眼,他也就未去多留心。
卖葱的小贩,自然不知这轿子里坐的是大人物。
或者又因太多了,没在朝堂权力纷争中,百姓只知道一品比二品大这类概念,非要他们说个丁卯寅丑来,这些复杂的权力机构,能把一般的小秀才绕昏,何况是大字不识的百姓了。
读书人最高的出路是什么?
登阁拜相,对于已经走到这最后一步的李东阳来说,在外人看来,似乎人生已经没了什么追求。
他已经是个老人了,换了普通人,这应该是颐养天年,享受儿孙福的时候了。李东阳最近常常想起他少年时,背着“神童”的名号答帝问。帝说,此乃相才。他官场沉浮多年,终于换的一声“贤相”的称呼。
昔年说他是相才的景帝,早已大行多年。他自十六岁中举,次年金榜题名,十八岁成了翰林院庶吉士,自弘治七年入内阁,荏苒年岁,一晃数十年。一朝天子一朝臣,在他这里是浑然没有用的。
轿夫不知踩中什么,脚下滑了一下,轿子就打了一个抖。本来有些精力不济的李大人,被这晃动惊醒,虽是在轿中,还是坐直了身体。
又行了几条街,轿子在一个大宅子前面停下来。随从递上名帖,不一会儿这府上就开了偏门,要迎李东阳的轿子进去。换了普通的,李东阳这样的人物,不说敲锣打鼓迎进去,也万没有走偏门的道理。
不知道是这家主人来历太大,还是李大人有什么不能严明的理由,他并未反对,就让轿夫自偏门儿进府了。
偏厅里喝了一盏茶,穿着常服的主人这才出来待客。
两人熟络,常日里也不讲些虚礼,主人家正想邀请李大人一同进些早膳,李大人从袖子中掏出几页纸来,扔在桌子上,看表情,并不十分高兴。
宅子的主人,是刚从南京调回来不久的杨延和,杨大人。资格同样老的杨大人,拿余光看了一下,一扫到上面的“陈”字,就不想看第二眼。
李东阳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年未动怒了,眼见着杨延和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就觉得眼角跳动了几下。
“陈部堂的事情,果真不准备管了?”
杨延和垂着眼,好大的勉强般,挑起头反问道:“老夫自身都难保了,为何要管?”
李东阳本也是涵养出了名好,调整了几个呼吸,就缓过劲来:“非要让刘瑾把陈家一锅端了,你又落得什么好处不成?”
杨延和摸着他那把养护的甚好的山羊胡,“刘公公只是看着傻,他若是一锅端了陈家,才不能落什么好处。这种事情,他又怎么会干?”
这么浅显的问题,李大人不是想不通,只是他原本要比杨延和念旧情一些,对于看重的人,就是他家的鸡犬,也是想帮一把的,何况是血亲。
想的这里,李大人耐心劝道:“好歹是他弟弟……”
杨延和摆摆手,“老夫只认他,同陈熊原就没甚交情,因何要救他?”
这么多年,李东阳同杨延和一朝为官,自然最是了解他的为人秉性。自己还有个转圜的余地,杨延和才是,说什么便是什么,官场也没将他这脾气磨去。再是多说已经是浪费口舌,李东阳以前常在杨府用膳,今日话说到这地步,连茶水都懒得动,干脆起身告辞了。
平日里必然要亲自送他到门外的,今日杨大人就是一点不动。
杨延和还是耷怂着个眼皮,半死不活的样子,看了李东阳拿出的那几张纸,脸上看不出表情。
过了一会儿不知是他实在是无聊还是什么,还是拿起来那几张纸来。
若是刘瑾在这里,只怕见了纸上的内容,又是一场怒极攻心——白纸黑字,虽然是新眷写的字迹,甚至还能闻到一整墨香,但那内容,分明是同东厂的卷宗一字不差的。刘内相动怒,自然是有道理的,这白纸黑字,是昨夜里才送去他案头的,有关陈圭的卷宗。
杨大人看的几行,耷怂的眼睛睁开了些,这些内容像是引起了他的兴趣,再仔细一点的话,还可以看见,他今日一直绷着的脸,露出了些别的情绪。
若是躺着床上养伤的陈圭能亲自来看,或者就是换陈培来,都是认识的。这情绪,是惯常出现在陈熊脸上,看见陈圭时才有的——慈爱。
这本来同陈圭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的杨大人,脸上偏偏就露出些天机来。
他对这上面的内容,除了新添的最后一项“陈圭救主”外,原就比旁的人更熟悉一点的。此时又一番看下来,杨延和眉头皱着,厅上没有人,也就无人听见他那句大有深意的话——
“遗腹子自然是要比弟弟亲些的……这小子,果然很有几分像的。”
这干瘦刻板的杨大人,不知想的了什么陈年旧事,大失形象地嘿嘿笑了两声,又怕下人听见下不来台,将这几页纸袖着,慢慢踱着步子,径自回书房去了。
李东阳来找杨延和的事情,做的并不是刻意隐蔽。
进来新增了内厂,探子查探子,加上东厂,整个京师的官员,被某人监视的毫无遗漏,就是刻意避开,哪有完全的,索性半公开。朝堂又为规定不许官员私下来往。
李东阳刚从杨府出来,就落在了有心人眼中。
这人腰间的绣春刀,半掩在衣袖下,看着甚是眼熟。不过他是不登陆正式场合的探子,就算陈圭来了也是认不出的。他在京师的巷子里,转着圈儿,颇为不屑地甩掉内厂的一些低级探子,确信无人跟着,才闪进了一间普通的民居。
正屋里坐在的人,披着一身遮雪的蓑衣,看不清样子,嗓子五音缺一,“阿七,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