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大雪在日落的时候就住了，只是北风渐紧，吹的窗前花树的枝条乱扭着敲上窗棂。唐汐早回了叶青候的院子，到日暮的时候也曾让人去告诉顾九同——这个时候青平城中虽然还是平安的，可是毕竟天要黑了。
顾九同立即带了侍卫出去寻人，一直到屋里没了最后一丝光亮，也没见人回来。唐汐点了一盏灯在窗下，回身去拔步床里坐。帐幔轻覆的床下暗着，床前的屏风透进一点昏黄柔和的灯光，那光亮摇曳着，屏风上绣着的嫩柳便轻拂起来，春水里的鹅儿也活灵活现，仿佛那年街市上拉大片里看到的一片暖煦春光。这屏风是叶青候挑的，要不是他拦着，叶青候就选那块绣着鸳鸯的了。当真是俗不可耐，还毫不遮掩自己那点小心事，怎么看都不是成事的材料，怎么看都不是……
天彻底黑透了有一会的时候，他听见叶青候进院子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极轻，猫儿似的进了院子就拐进了厢房。那是丫头们住着的地方，叶青候不在，丫鬟们是不肯在唐汐身边多沾染的，早早就回房去歇着了。
再有别的声音唐汐就听不见了，隔了好一阵子女孩子们略尖的笑声传出来，又过了一会才有冬至的脚步声，悄悄地进了堂屋，转向那边放东西的耳房，过了一阵子又走了出去。
唐汐坐久了有些乏，蜷起腿来抱住自己的膝盖，耳边归于平静，风似乎也止了，铜壶滴漏的声音听在耳里也嫌吵了些。
许久之后，才再听见叶青候的脚步声，还是轻得几乎听不见，缓缓推开堂屋的门，蹑手蹑脚地进来。走到这边的暖阁里，唐汐还是看不见他，屏风遮挡了视线，只看见模糊的影子。叶青候大概以为他睡了，先到窗下一口吹灭了灯。
灯光灭了，满满的月光霎时倾泻了进来，才知道外头彤云已经散开。
叶青候在窗口磨蹭了一会，回身绕过薄纱的屏风，惊讶地看着唐汐赤着一双脚坐在被上，也不知冷不冷。闻声抬头望他，头发已经解散了，几缕青丝垂在瘦削的肩头，月光下仰头看他的眉眼那样美，美得飘渺。
叶青候不知从什么地方感觉到了孤寂，那是唐汐的孤寂。他忽然觉得不那么在乎唐汐是不是遥不可及，他就是急切地想把唐汐暖过来。一矮身挨着唐汐的肩头坐下，伸手抚摸了唐汐的脸，“冷不冷呢？怎么这样坐着？你不是最怕冷了吗？”唐汐没说话，他又看见唐汐裸着的脚，坐过去一些，把他的脚揣在怀里暖着。
唐汐还是沉默着，叶青候知道他其实不是话少的人，但这个样子似乎也没有再要说他的意思了。他松一口气。下午文歆说了许多好笑的笑话，他想挑拣着学给唐汐听，正想着怎么样才能说得像文歆讲的那样有趣。唐汐忽然伸出一只手来，纤细微凉的手指轻轻抚摸叶青候的脸。
“你喝酒了？”唐汐轻声问他，“还跟人打架了？”
叶青候身子一僵，像是如临大敌，随即又慢慢缓和了下来，他想到唐汐的声音是轻柔的，没有责备的意思。可是他又不愿意说，梗着脖子僵持着，好像一个做了显而易见错事的孩子，分明知道错了，他还要先不乐意，而且绝不会承认自己做的事。
唐汐摸了摸他的衣服，“早起穿的也不是这一身，方才是叫丫鬟取了去给你换上的吧？”
叶青候哼哼着说一句，“你怎么知道的？你又看不见。”
“你身上还有血腥味呢！”唐汐的声音止不住地高了，纤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在叶青候的面颊上拍了一下。
叶青候那点高兴又渐渐淡下去了，可是也不再敢忤逆唐汐。唐汐有可能离开他，他越来越受不了这个念头了。他无声地坐着，心里想唐汐就算骂死他，他也不开口了。
唐汐确实是生气了，月影底下他都听到唐汐的呼吸急促着，大概是又气又失望，反倒想不出该骂他什么了。
他就后悔回来的太早，他走的时候文歆和吴雨辰还在吃酒，跟他们待了一天他也明白过来，他们也是没处去，没人收容罢了。回去也没人说心里话，还得听师傅教训，混不如一桌热腾腾的锅子烧着，酒喝得脑子都热，就觉得很欢腾。他不想回来却是想躲着，等到半夜唐汐睡沉了再回来，陪他躺着也够了。混过一天是一天。
这些心灰意懒的，没出息的想法，就像铜剑上渐渐蚀上的锈。
他垂了睫毛，握刀的手虚弱地张了张，又合上，更轻柔地抚摸着唐汐的脚踝，抓过铜锏的掌心还青肿着，在唐汐的脚踝上轻轻磨过，肿胀得疼，已经快要摸不出唐汐肌肤的柔软细腻。
唐汐的手掌心还贴在他的脸上，突然一捏他的脸蛋，扯动了他脸上的伤，把他疼得“哎呦”了一声，伸手去挡唐汐。唐汐一下就松开了他，“混帐东西，有血味没药味，这是怕被闻出伤药味，索性就硬挺着不上药了吗？那明天呢？天亮了你再逃出去，天黑回来？你是山精啊。”
唐汐的火气冲，数落的话却和软，叶青候听到最后忍不住短促地笑了出来，低头往唐汐的身边凑了凑。唐汐伸出胳膊来搂了他的肩头，手掌轻轻地在他脖子后头摩挲，渐渐用力搂在怀里，“傻子。天黑了还不回来，我叫顾九同去找你了。你见着他了吗？这是走到两叉去了，这回还得差人去寻他。青平城能有多大啊，你们两个乡巴佬。”
叶青候陷在柔软的怀抱里，一颗心突然柔软的没个开交，胸口的委屈全被掏没了，反倒还得了那么多安慰，似乎把他整个人都融化了。他紧紧搂着唐汐的腰，突然忍不住“呜呜”地哭，好像谁不要了扔到城外又靠自己死皮赖脸跑回家的狗儿似的。
唐汐也受不了他这样，搂着轻轻地拍他脊背，“不哭了，都是我的不是。我太急了所以心烦，青候没有错的。”
叶青候不吭声，脸贴在唐汐的脖颈间，抱着他纤细的腰，这是他全部的世界，是他唯一能回去的地方。月光如水一般清寒，他心里忽然生出许多害怕，抱唐汐抱得更紧，生怕再有人劈开他的怀抱，夺走他在世上唯一的归宿。
他有刀，握着刀的时候他是安全的。祖父也有刀，比他更快更狠的刀法，可是妻子死了，女儿也被人夺走。他不再怀着征服天下的梦，高筑起城墙只要保护住怀里所剩不多的。可他现在还是已经不在了，孙儿被围在别人的高墙里。
“你教我，好么？”他窝在唐汐的脖颈间低低地说，偷偷地抹掉眼泪，还是摸到唐汐的领口都被打湿了。他觉得没脸，不想抬起头。
“我会保护你的。”唐汐的声音轻得几乎融在月影里，叶青候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连忙离了他一些想看他的脸。唐汐微微仰起的侧脸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看着窗外出神，叶青候刚要仔细看他，他就收回神来侧身接近了叶青候，柔软的唇从他的面颊上轻轻擦过，似乎是吻了他。叶青候微微怔了一会，怀疑着那唇擦过他面颊的时候是否停留过，留神偷偷听唐汐的呼吸没有任何变化，他那态度又大方的不像是。
叶青候犹豫着，唐汐松开了他，他也不好意思再抱着，唐汐起身下床，手垂下来在他的耳朵上摸了摸，“臭猴子。”
叶青候缩回了肩膀，窝窝囊囊地坐在被子上，偷偷瞥着唐汐，看他颀长的影子立在窗前，重新点了灯，走回到他身边来，举着烛火照着他的脸仔细瞧了他一回。他厚脸皮挺着，肿着一只眼睛借着烛火还偷看了一回唐汐的美貌。
唐汐“嗤”地笑出了声。灯放了一旁，把他人扒了个光，拿了伤药来跟他对坐在被子上。
叶青候身上脸上的伤被一一料理，胸膛上凉丝丝地像是有凉风吹过，被唐汐的手轻抚过他又是一头一脸地热。
再安顿进被窝，叶青候乖得像只大猫，跟唐汐枕在同一直枕上，把这一天的事一长一短地都说了。唐汐安静听他说着，偶尔问上一句。
叶青候伸手捞起唐汐的一缕头发，在手里轻轻地玩着，声音低低地带了困意的呢喃，“我没有同谷雨说。她没说过她的来处，这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也不知道。如果我问他，她骗我或是不骗我，我也听不出来，所以就干脆没有问她。我想让人去找韩老六，但是想他应该也早跑了。”
唐汐被逗笑了，“所以你这是甩手掌柜么？”
“睡吧。”唐汐掖了掖他的被子，“我来问她。韩老六或许是想跑，那也要他跑的了才行。”
“你……”叶青候在黑暗里张开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