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原上的兵堡是一座夯土而成的四四方方的城,墙头缺了一角,夕阳残照里,破败得仿佛已经被风蚀了一千年。叶青候最先骑马赶到土城摇摇欲坠的大门前,他没看到房舍,也没有兵士的影子,伫立在赤原上的四面土墙只是围起了空荡荡的一片赤色沙土地。
他忍不住回头望唐汐,唐汐板着面孔骑在一匹白马上,还在跟他生着莫名其妙的气。自从他们遭遇了老屋杀手之后,唐汐的脾气就比从前更坏了,整日埋头在馄饨老人的书稿中,把叶青侯赶得远远的。
叶青侯谨慎地赔着小心,发觉唐汐根本就对眼前高大的土堡视而不见,他的两只眼珠子都盯在自己的脸上,挑剔地挑着眉,像是在琢磨着怎么从他的脸上找出新的错处来。
叶青侯赶在他找茬之前,忙忙地向土堡的方向点了点下巴。唐汐不耐烦地瞥了一眼,精致的面容掠过一丝惊异,“你怎么弄的?”
叶青侯连反驳都免了,近来天下雪是他的错,刮大风是他的错,他已经被锤炼的刀枪不入,反正唐汐诡异的性子从初见那天起就不曾对他遮掩过。他举目四望,远处城墙外有两个人影,他想到那是沙晏前头派来等着接应大队人马的斥候,命身后的亲兵展开绘着龙血马的大旗在风中挥了一挥,果然那两人纵马如箭一般奔驰而来。
唐汐却没耐性等,修长的双腿一夹马腹,那匹叶青侯好不容易从文歆那换来的好马就像一阵风一般刮进了兵堡。
“等等,唐汐,别一个人进去。”叶青侯伸手要抓他,却连毛都没碰着,说的话更是白费。他没有办法,连忙向侍卫招手,让他们统统都跟着唐汐先进去。他自个在外头等着斥候过来回话,目光却牢牢地追随着唐汐那匹毛色白亮得近乎银色的骏马。唐汐其实骑术相当了得,他早就发觉了,他骑着这匹银色的骏马,风姿绰约。
骑马而来的斥候是两个老兵,一个身材矮小,目光敏锐,另外一个骨瘦如柴,佝偻着腰,黝黑的脸上纵横交错着深深的沟壑,堆积着似乎永远都洗不出来的陈年老泥。叶青侯在军队里长大,知道那些老行伍的常常要比看上去年轻许多,这副模样还能待在沙晏的手下只能说明他身经百战,经验老道,很像是沙晏那种稳扎稳打的将军会用作斥候的人。
两个斥候向他行了礼,个子矮小的不爱说话,无精打采地瑟缩着,只瞥了叶青侯一眼。那个佝偻腰的老兵却放肆地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瞧着他的眼神透着笑嘻嘻的轻蔑。
他没有生气,他的年纪不压人,这是谁都知道的理。他熟悉军队,知道老兵常以欺负年轻的新贵为乐,这个时候他若是发火只会自损体面,可要是被他们觉得软弱可欺,他就不可能从他们嘴里问出任何有用的话。
“这地方自来便是如此。”那老兵油子瞧了他一眼,随随便便抛出了一句话,懒洋洋地用手指搓了半天耳根后的风沙,就在叶青侯几乎要按不住脾气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大人……殿下,”他似乎有点吃不准该称呼叶青侯什么,含糊地说了称呼,继续说道,“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守着个破场院,做逃兵那是早晚的事。”
“这里原先有多少人驻守?”叶青侯问道。
“约莫五十多个人吧。”老兵说道,“只有在打仗的时候才会驻满兵,现在皇上可派不出多少人手到咱们这里来。”
“五十个人都做了逃兵?”叶青侯挑起眉。
“大……殿下。”老兵咧开嘴,露出一口抽旱烟的黄牙,“这儿是王域,可不是颍州……”他说到这里连忙掩住,谄媚地像叶青侯笑笑,把话顺了下去,“在这地方当逃兵是最平常不过的事。”
叶青侯看着他,两个都心照不宣他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是什么。五国和王域里提起祁国人时都会说,别人打仗是为不得已,颍州祁国人却天生爱打仗,他们就好这一口。
叶青侯没有理会这些事,他紧紧盯着那个油滑的老东西,“往西走是统万城,往南往北走穿过这片赤原都是黄沙,往东走的话……谁会打开仓颉关让逃兵通过?这里是一块绝地。”
老兵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神态变了,那些谄媚敷衍的笑容消失了,他盯住了叶青侯的眼睛。少年黑色的眸子里透着森冷的压迫,让他看起来不再像是一个颀长身子的少年。老兵结结实实打了个冷战,他清楚地看到少年的身体微微绷紧,身体微妙地调整了姿势,他自始至终没有碰横在后腰的那把刀,但是那蓄势待发的姿势如同一只豹子。老兵几十年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他的身体自己就做出了临阵的反应,他毫不怀疑只在一个眨眼的时间,那少年就会拔出刀来,绷紧的身体会如大鹏一般展开,暴烈的杀意会让他连招架一次都来不及。战场上濒死的直觉让他直直地瞪着眼,连眨眼都不敢。
“我最厌恶别人骗我。”叶青侯居高临下说道,马下的老兵瑟缩僵硬的就像案板上的一块肉。
隔了几次呼吸的时间,老兵才溺水获救一般,呼出一大口气来,“殿下,小人不曾欺瞒。”他缓了一下,立直了身子说话,“小人仔细查看过兵堡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在这里住过,不过也没有打过仗的痕迹。这里时常有逃兵,仓颉关虽然坚固,可若是知道路,硬翻过龙脊山偷潜入关内也不是没有机会。但殿下说的也是,不可能五十人都翻过山,咱们还一点不知道的,五十人的队伍藏不住痕迹。”
叶青侯对这个回答略微满意了一些,听出老兵还有话没说,他引了一句,“那以你的猜测。”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加上一句,“或是听闻,这五十多人到底去了哪里?”
老兵有些犹豫,但是脸色已没了倦怠,叶青侯看出他的犹豫是在于不知道自己要说的话是否靠谱,斥候的责任是要帮主将探听确实的消息,而不是说瞎话,这老头子并不像外表那样糊涂。他在说话之前看了看他的同伴,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他的同伴轻微地向他点了点头。他转过头来向叶青侯说道,“过仓颉关的时候,我们听那的守兵说,鬼族最近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他又看了一眼叶青侯的脸色,看到这个北地贵族小公子面色沉静,既没有对这种传闻露出天真亢奋的痴呆相,也没有像老将一样嗤之以鼻让他闭嘴。所以他继续说了下去,“他们比从前来的更快。”
叶青侯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他们的马更好了,还是那些野蛮人军队更加剽悍。
“他们在夜晚绕过统万城,来到仓颉关下。仓颉关的守兵有人看见过那些夜晚的影子,可是不到天亮就消失了,什么事也没出,他们瞧不真切,不敢跟仓颉关的张将军说。”他故意停了停,“可那些人不都是鬼族,有人在城外的林子里捡到咱们的人用的短刀。”
“你说逃兵投奔了鬼族?”会有人投降蛮荒的野人?
“他们……”老兵的声音压得更低,也许是听见了大队人马的马蹄声,他迅速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他们跟从前不一样了,大人……殿下再问,小人也没有别的话说,小人就是觉得他们不一样了。”
觉得?叶青侯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是他大哥,大概会一鞭子抽向哪个胆敢跟他说他觉得前面有敌人的人。可是真正的战场上,沙场宿将一个模糊的感觉,有时候宛如神启。他拿不准该摆出什么表情才能不向士兵泄露将领的无知,只好瘫着一张脸,两眼望着老斥候身后一株赤红的蓬蓬草,这是他最近跟沙晏待在一起时练成的新功夫。
不知道沙晏为什么话那么多,时常一路走来都不停嘴,可他实在不想跟人攀谈,他知道那些人精似的老将有多少鬼心思藏在肚子里,他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秘密,可还是不喜欢被引逗出不该说的话。所以沙晏在他耳边鼓噪的像只乌鸦的时候,他就一直盯着前面一个士兵头盔后面的白璎,目不斜视,面无表情,等到沙晏觉得自己是在跟块石头说话的时候,他就无聊地转去跟他的那个姘头说话去了。叶青侯这个时候就能偷偷多看几眼沙晏的姘头,那人有三分唐汐的韵致,可人跟人不能比——他的意思是,他跟沙晏不能比,柳元鹤两只眼里只有沙晏。
话说回来,后来叶青侯觉得这个法子实在不错,他只要盯住了一个方向,控制住脸上没有表情,他身边的人就都有点发毛,似乎就忘了他还是个大孩子的事了。
他挥挥手让斥候退去做份内之事,拖着一张瘫脸骑马去寻唐汐,他不太放心唐汐被人群吞没。
兵堡里面其实极大,宛如一座空城,城墙坚固,分为内外两层,四角有塔楼,虽然城里未建房舍,可当初修建的时候也绝非敷衍了事。他能看出在平原上修建这座工事的明智之处,在这块出奇平坦的土地上,这是唯一可以据守的地方。此地临近大漠,而大漠中的孤城统万距离仓颉关太过遥远,必须在双城的中间地带另造一座可以暂且驻军的工事,非常之时用做后方接应。
可如果他是夏族人的首领,既然熟悉大漠,必然会在穿越南北两侧大漠迂回包围。如果这里留的人少,则可轻易拔除,如果这里留的人多,那么它本身就牵制了统万城里有限的兵力。所以这座堡垒虽然必不可少,可是又没有多大用处,只能用作一般的物资转运驿站,想必夏族人一定很愿意在非战时的闲暇时光里使用游骑兵袭击辎重队伍,运往统万城的运粮队一定有七成以上送不到地方,想想就可笑,皇上的银子就这么没了。皇上可不算有钱,至少他的内帑肯定比不了文歆家族的大库。
这么推断的话,这座兵堡实在不值得修建的这么雄伟了。叶青侯的目光扫视了整座巍峨的空城,放在中州这座兵堡算不上什么,可这地方不产合适的石料,沙砾也不适合筑城,造这座城当初应当花了不少力气,再后来这里的守将一定遇到了他猜测的这些事,所以干脆不再修建坚固营房。他能看出城的中轴线上曾有不多的房舍地基,大概曾在那上面修建过木头房舍,又在打仗的时候被人一把火烧了。他沉默地看着这里的山川地貌,城墙遗迹,仿佛看得到这座空寂的兵堡在几十年间发生过的上百次战争,或是屠杀。无数军粮在火光中燃烧,救命的清水流淌进干涸的沙砾土地,沙地之上又粘过多少层黑褐色的凝血?
“想出来了吗?”
他怔了一下。
“若是你该如何守住统万城?”唐汐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他猛醒过来。他进来的时候唐汐正骑马绕着城墙奔驰,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他身边来的。
“我……”他的嘴唇分开,呢喃了一声,像是刚从梦里醒来一般迷糊,不知道唐汐是怎么看出来他在想什么的,可唐汐看他可能就像在看清溪里的石头,每块苔藓每块斑驳都瞧的真切。唐汐又问了一遍,听起来就快不耐烦了。他连忙收起心思,想要认真思索一下如何回答,可其实他一直都知道怎么做。
他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轻声说道,“我就放一把火把统万城烧成白地,派兵把城墙扒了,万马踏成碎渣。”他停了停,“再撤军回仓颉关。”
他看到唐汐惊讶地微微分开水润的唇,似乎原来要说什么,又没了词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忽然恼了,抢过了唐汐说话的机会,他不愿意听唐汐在打仗的事上教训他对错,“没什么好说的。”说完才听出自己的粗鲁,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可是嘴巴背叛了他的心,他没管住自己,耳朵听见嘴巴僵硬而不耐烦地说,“只要夏族人想打那座沙漠孤城就一定会围城,打一次围一次,毫无新意,却有用的很,这个缺水无粮的困局就是无解。这座城只有大漠鬼族能经营,重创夏人的法子,不是占着它,而是毁了它。就算我没有亲眼见过那座城,可看看这里就知道在沙漠里筑城有多难,夏族不过是一伙拿骨矢的野人,以他们那点筑城能力,不花上一百年是没法再建不成一座容得下几万人的大城的。”
他不知道自己干嘛要跟唐汐说这些话,他一向都在唐汐面前俯首帖耳的,他有些心慌,他本来不必说什么,现在好了,唐汐肯定觉得他胆怯了,或是觉得他不够坚定,不堪大任,没有前途。可是那些话是他不断在心中的沙盘上推演的结果,再明确不过,别人再跟他说这些,他就特别不耐。
他紧张地瞥了唐汐一眼,唐汐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一言不发地坐在马上,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高墙的阴影里有幽暗的光泽流转不断,似乎有许多念头交替着不断在他灵台转过。叶青侯有些急了,不知道唐汐在想些什么,哪怕就是这么咫尺之遥,叶青侯也体会不出唐汐的心思。尴尬之中他猛然想到最初想跟唐汐扯的闲话,“不知这里的守军是不是真逃走了。”
唐汐蹙起秀气的眉,突然转开脸。叶青侯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在马车里唐汐的脸色就不像是拿他撒气,倒像是真有些恼了,他本来是想,出来骑马透透气可能唐汐心情就好些……
傍晚的空城有着枯涩的寂静,同时熟悉的颖州骏马踏地的声响如鼓声一般不断逼近,来不及再说话,叶青侯那支两百名骑兵组成的队伍从城门口涌入,他们肆无忌惮地超越了整支军队,挤进门的时候叶青侯甚至看到他手下最粗鲁的两个人借着骏马奔跑的速度直接撞倒了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木头城门,后面的人毫不含糊地纵马踩踏而过。叶青侯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沙晏注定只能拿这座城门当柴烧了。
跟其他五个封国,跟风雅的王城比起来,他的人的确粗鲁,叶青侯却没觉得因此蒙羞。他沉默地看着那些比他高大强壮的男人,他们桀骜不驯地高高昂着脖子,即使在跟他说话的时候,也没有低下头的习惯,更不会在野地里下马参拜。他们的身上背着长弓和重剑,甚至还有很多其他中州人绝不会用的战斧和流星锤,没有统一制式的武器,他小小的武士团看起来就像乡下的野兵。在大漠绝地里他能依仗的只有他们,而他们因他而离家万里,他将把他们带回去。
他们能够依仗吗?他又能够做到吗?他按住心底那丝像毒蛇一样乱窜的怀疑和不安,举起自己的刀,努力做到面色坦荡。马匹在他身边围成一团,那些孔武有力的汉子像他一样举起手中的刀剑,彼此敲击,他们发出嘶吼,像一伙不入流的蛮子。可在金属的铿锵之音里,在野性放肆的嘶吼声中,他突然高兴起来,甩开所有的忧虑,放声大笑。
过了好一会他才想起来唐汐被隔在外头,等其他人也陆续进来,武士们忙着去帮仆役卸下驮马车,扎下帐篷,挖坑烧火,卸下清水,他才发现唐汐不知道哪去了。自从走入荒野,他经常一不小心就忘记了唐汐,他的心又揪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