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哥哥,公孙佳心底有一丝喜悦涌了上来,唇角微翘,一声“哥哥”脱口而出。听完钟源的话又变成了一脸的平静。
“死了?”公孙佳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添了一点诧异。
钟源捞了张椅子坐下,接过阿姜递来的茶,小啜了一口,接着吞了半碗,一抹唇:“死了。消息才送到京师,刚巧你回来,阿婆让我来接你,我就先来同你讲。你怎么了?你那是什么脸?”
公孙佳道:“倒不是说纪宸不能死,可他这一死,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钟源也叹了一口气:“他死得有点可惜了。”
公孙佳道:“他正当壮年,又是男子,他要都死了,家眷恐怕也不太好吧?”
钟源道:“家眷如今不要紧,要紧的是,要不要他儿子扶灵还乡?”
“噗——”公孙佳一口茶喷了出来,“哪个这么贴心,这会儿想起这个来?”
钟源沉声道:“江平章。”
“什么?陛下问政事堂的看法了?”公孙佳都知道,章熙面前别提跟纪家沾边的事儿,一不小心就得跟着吃瓜落。章熙平生两大缺点,一是儿子不怎么像明君胚子,一是越来越执拗地记恨纪家人。他不问的时候,最好别主动去讲。
钟源道:“没有。消息送到政事堂,本是交到霍叔父手上的,当时江平章也在,霍叔父就顺口说了一句,哪知惹来他这么一出。霍叔父现在正后悔得打自己的嘴呢。”
江平章,以前的江尚书,也就是江仙仙她爹,正经的士人一个,纪炳辉路过他伸腿绊一脚的事儿也没少干。章熙要立皇后,大赦天下偏不赦纪氏,他也没说什么。听说纪宸死了,他却来了这么一出。他的意思,纪炳辉老得快要死了,纪家顶梁柱就是纪宸,现在纪宸也死了,纪氏就没有什么危害了。一个没有危害的纪家,也就犯不上再赶尽杀绝了。
并且,江平章还挺为章熙考虑的,天下大赦你不赦免人家就算了,人死了让人回老家埋了总是应该的吧?再说了,纪炳辉无论犯了多大的错,开国有人家一份功劳,现在一个孤老头子在乡下,眼前一个子孙也没有,让纪宸哪个儿子扶灵回来奉养老人,这是正常的人情。
他还举了个例子,认为章熙当年对燕王都能宽恕了,为什么不能宽恕一个纪炳辉呢?
公孙佳将手掌按在自己头上,闭着眼问道:“陛下怎么说?”
钟源双手一摊:“还能怎么说?什么都没说,生气了。你回去面圣的时候要小心些!”
公孙佳道:“知道了。”
兄妹俩又凑在一起交流了一些讯息,主要是钟源说京城、朝廷上的事儿。这里面有一些是公孙佳的情报网知道的,还有一些是她闻所未闻的。譬如唐王府新添了个孩子,似乎是侍女所出,章熙没有特别的高兴也没有特别的不高兴。
次日,公孙佳回到了京中,彼时早朝才过,大街上人来人往的正热闹。听着外面人声鼎沸,公孙佳诧异地问:“这么热闹了么?”钟源道:“离立后的日子越来越近,就越来越热闹了。”
公孙佳算了算,三个多月过去了,准备的东西应该已经粗备,估计得预演一、两场做彩排,等到彩排好了,正式的仪式也就可以开始了。一般这种大型的活动,乃是普通人看热闹、商贾趁机做生意的大好机会。透过车帘望出去,街上什么人都有,高鼻深目的胡人也比以前多了不少。
公孙佳有点怅然。
公孙佳在宫门核验身份的时候,正遇到乐陵侯等闲人上完了朝赶着回家补觉。一见到她,乐陵侯几乎要哭了出来:“你可算回来了!”今天陛下的脸色也很可怕呢!章熙一生气,倒不太容易迁怒,如果迁怒,方式也会很奇怪,他抽问了乐陵侯,信都侯等人一些实务问题。这些纨绔哪里会这些?就被罚!
要是公孙佳在,一定有办法把陛下给绕回去!这些货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认知,还没走到宫门口就已经商议出了结论——回家先写信给公孙佳,让她早点回来,然后再睡觉!
宫门口遇上了公孙佳,信也不用写了,一个个就差在宫门口失声痛哭了。
公孙佳将腰牌收回来,问道:“罚你们什么了?”
罚抄书。罚钱少了他们不心疼,罚得多了显得不近人情,章熙对上一群滚刀肉,只好拿他们最怕的事出来。
“我宁愿去雍邑挖河!”乐陵侯带着哭腔说。
公孙佳眨眨眼:“真的?那你们都去吧,白天挖点土方、监工的鞭子挨着,晚上睡得香。”
吓得乐陵侯等人直问:“你是开玩笑的,对吧?”
“抄书还是挖土?”
那还是抄书吧,一行人霜打了茄子一样的走了,公孙佳转过身就开始叹气。见了章熙,她的表情也没变回来。
章熙道:“雍邑不顺利吗?还没开工?”
公孙佳道:“雍邑很好,工程进展顺利呀,臣先前的表章您没看到吗?”
章熙道:“那你怎么一脸不高兴啊?”他还没有抱怨呢,公孙佳这儿先来了。
公孙佳道:“遇到了乐陵侯他们。”
章熙的脸上有一瞬的空白,说:“哦。”懂了。
懂了之后就与公孙佳说起了雍邑,章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干得不错!”做工程就要朝廷拨钱,这个是肯定的,还有征发。章熙根据规划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没有挑公孙佳的刺,因为计划做得很完美。但是章熙心里给公孙佳留了余量,按照他的经验,凡做工程的,最后大抵都会超出点预算。
整个工程做下来,直到公孙佳现在回来,它没有超支!没有向朝廷再多要钱。真是让人喜极而泣!这省下来的钱,章熙就能另有用处了,起码他立后、立太子典礼的花费可以不那么局促了。
公孙佳道:“要也是向户部要,还不是我的事儿么?”
一句话将章熙逗乐了:“看来以后有工程要让户部去做了。”
公孙佳道:“您有什么工程,如果不是太紧急,还请等雍邑营建完再说。国家才恢复了些元气,不大经得住太多的工程。雍邑臣会更加上心,力争不让它花费太多,如何?”
章熙叹道:“不要这么慌张!倒像是我要故意为难你们一般。”
公孙佳道:“您有烦心事?”
章熙却懒得提江平章,他要说的是:“领了雍邑的事也不要躲懒,就要立太子了,你对太子有何看法?”
公孙佳问道:“陛下要立谁?”
章熙瞪了她一眼:“装傻?”
公孙佳道:“立嫡立长的,您先定下来,咱们再说?”
“自然是立嫡。”
公孙佳道:“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秦王有举止失措的地方,多半也是因为心中不安。待他的心安定了下来,做事也会更稳妥的。”
章熙道:“他不像我,自幼长于军旅,他于兵事不过是纸上谈兵,以后愈发难有机会上阵。但是该知道的他得知道!我要为他选文武师傅,文,我已经定下了,武,你看谁合适?”
公孙佳想了一下,道:“您又不用把他养成个将军,要的是统观全局、知道用人。要一个敢对他说实话,又熟悉军旅的人。这个人还要对全国兵马心中有数……朱太尉!”
“他?”
公孙佳道:“他是最合适的。”
“你呢?”
“臣不如朱太尉!”公孙佳忙说,“臣才打了几次仗?经验不足,对天下兵马的了解也不深。文牍上的事情倒是明白,终也脱不了纸上谈兵的嫌疑。”
见章熙还要说话,公孙佳又添了一句:“我没吃过亏呀,从来都是大军压上。老人家们都吃过短缺的苦头。顺风旗谁都会打,以势压人,不用教秦王都能会。不利的时候不慌不乱,设法度过难关才是最该学的。您说呢?”
章熙沉吟良久,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只是说:“唔,总要过几个月才能定下来。你先回去歇息,好好安慰你外婆,她很想念你。”
“是。那乐陵侯他们……”
“罢了罢了,你既回来了,你看着他们,我不管了!”
“那书就甭抄了吧,浪费笔墨,他们也学不进去。我想法子,实在不行就打发去雍邑挖土。”
章熙笑道:“好!你只管收拾他们,不要有顾忌!”
公孙佳且不能就回家,她先去政事堂见了霍云蔚等人。今天延安郡王终于给自己抠了一天假,回家玩儿去了,霍云蔚与江平章都在。
霍云蔚脸色极佳,笑道:“又瘦了一点,回来阿姐该心疼了。”他说的这个“阿姐”指的是钟秀娥,都是老贺州的二代,章熙、霍云蔚、钟秀娥等人也是兄弟姐妹相称,十分亲切自然。
公孙佳道:“陛下说外婆,你说阿娘,可见我回来之后要被她们喂成个胖子了。”
“胖点儿好,你就是太瘦了。人呐,要壮!”霍云蔚伸指点了一点。
江平章的表情就不太美妙,等他们寒暄完了,问道:“知道纪宸死了吗?”
“是。哥哥说了。”
“怎么看?”
公孙佳道:“可惜了。他其实很有些天赋的。”
霍云蔚瞪她:“都说你品评人物公道,你还真是公道啊?对纪宸也不肯说一字不是。”
“因为他死了。”公孙佳说。
“你是同意纪宪一扶灵返乡奉养祖父?”
公孙佳道:“不同意。”
“哦?”霍云蔚乐了。江平章有点不快:“你为什么也这么看呢?人纵有千般不是,大赦没有赦回来,总要落叶归根吧?好歹是功臣。这要让天下人怎么议论朝廷,怎么议论陛下?人的口是堵不住的。”
“我怕他们回来再作死,我会忍不住动手的。到时候岂不是又要犯杀戒了?”公孙佳是绝不信纪家人会老实的,纪家最稳重者如纪氏姐妹也在筹划着让自家侄子返京。血缘亲情摆在那里,为了亲人,会不会再谋求更进一步?公孙佳以己度人,怎么也想不出纪氏老实的样子。
她说:“纪氏党羽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一旦回来合流,又是一桩麻烦事。这里没外人,咱们就实说了吧,已经结了仇了,只有远远的打发了、让他们对大家都没有威胁了,这事儿才算过去。它还带着刺儿,再硬往人眼睛里搡,您说,我是撅了它呢,还是烧了它?”
霍云蔚一拍掌:“妙!死了的可以回来,纪宪一想回,就先死!自贺州起兵,多少将士埋骨他乡,就他姓纪的金贵吗?他金贵在哪儿了?”
公孙佳道:“霍叔叔,话不是这么说的。”
霍云蔚心情不错,笑着说:“好好好,不说,不说。”
公孙佳对江平章道:“功是功,过是过,纪宸毕竟曾经有功,抛骨他乡确实凄凉了些。您看,要不这样,我记得两位王妃的母亲随着纪宸远行的,纪宪一不回来,让她们扶灵回来,如何?眼下又是立后、又是立太子,这两件大事还不够您操心的吗?孰轻孰重呀?”
霍云蔚要阻拦,被公孙佳按着手臂,轻轻按住了。江平章叹息一声:“确是储位更重要。”得保证这两个大典的顺利进行,不能添堵。
公孙佳一回来就在君臣几人之间游走了一回,头又开始疼了,匆匆说一句:“我得回家看外婆。”就离开了政事堂。
钟源正在等着她,兄妹二人对望一眼,钟源问道:“见到他们俩了?感觉如何?”
公孙佳道:“你是故意不跟我讲的吧?”
钟源摇摇头:“霍叔父与江平章似乎不够和睦,我也只是有些感觉,又没有实证。怕说给你听,你存了心,就看不准了。”
公孙佳道:“朝堂又要起风啦!怎么会没有实证呢?霍叔父这一年多以来,向朝廷引了多少人?京派怎么会很开心呢?”
“等到赵家那位姑父丁忧回来……”钟源说。
两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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