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悄悄地过去。
白昼降临之时,净族展开了行动。一切似乎都是毫无预兆的。
白墙绿瓦的神月殿内,神月教徒正热忱地礼拜,杂音消失在经文中,消失在阿訇神秘的吟唱里。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还未等人们有所反应,这骚动就蔓延进来了:几个黑衣、黑帽的净军凌骑破门而入,沿着墙壁列队,顷刻间便将朝拜的信徒团团包围。信徒里,斡托克回回大声抗议,回格尔人作势动武,数量最少的罗刹族则用阴沉、满含杀机的目光瞪着阴天神的使者。
局势彻底乱起来之前,一个净军军官打扮的男子走了进来。在场大多数人都认识他,这就是承天府尹、司礼监太监陈亦光,内阁首辅李长鹤的亲信。
“给我搜。”他懒洋洋地下令。
几个净族立即就冲进了人群里,将一个拼命挣扎的青年拖了出来——这是个回格尔人,高鼻深目、头发卷曲,除了脸色有些病态的蜡黄外,眉眼都很英俊,年纪不过二十多岁。
“住手!”有人高声制止,而且还是个女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陈亦光看向那个正朝他昂首走来的回回女子,脸上堆起了虚假的笑。“呦!朱儿姑娘,怎么你不陪在百里姑娘身边,倒跑到这儿来了?”
“姑娘派我来的,也是太上的意思,”红衣婢女虽没有主人十分之一的美貌,却也是明艳动人,一颦一笑,都能牵起男人的心潮——只可惜这对太监终究没什么作用,“太上他老人家说了,要我好好看着,看有没有哪个不懂王法的东西,敢在友邦圣地滥发淫威,误了他老人家的名声!这不就让我遇上一个?”她语气里透着凌厉,威势逼人。所说的“友邦”,指的当然是西域最强的国家、罗刹族的神月国。此时,该国与净朝正是同盟。而十多年前达成这同盟的人,正是当今的龑雪太上皇帝。
陈亦光收起笑容,眼中有一丝不安闪过,但随即又镇定了下来,“姑娘也别总拿太上压人了!你可知道,这混小子是谁?”
朱儿瞟了那被捕的青年一眼。“任他是谁,只要是个乌玛理,就得做完礼拜再走,做完礼拜再死!”
陈亦光正要继续争辩,忽然,身后凌骑纷纷让路,又有一人来到了他身边。
“此人是云山书堂文同锡的弟子:阿里?塞克提,轩名文樾,和他老师一样,都是叛乱的发起者,”呼延寿面无表情地告诉朱儿。这位净族军官的外表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但那却是罗睺塑体神功造成的假象,他真实的年龄,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劝你和你主子都不要多管闲事,把他抓出来,正是太上的懿旨。”
朱儿还想说什么,最后却住了口。她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塞克提是业璇事件的主谋之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逃脱被铲除的命运。而且她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婢女。对陈亦光,尚可借百里秋凰之名狐假虎威一阵;但对同为邓令寒宠臣的呼延寿,却再没有置喙的余地了。
此时此刻,她只能咬紧嘴唇,眼睁睁看着那塞克提被净军带走。呼延寿下了命令后,便转身走在前面。
然而,就在他将要跨出门槛之际,却听塞克提大吼一声:“阉狗站住!”,一个扭头,回回青年已像垂死的猛兽一般挣开了净卒的擒拿,朝呼延寿赤手空拳扑去。陈亦光被吓得连忙闪躲,呼延寿却丝毫不避,只将手静静放在了腰间的蝉翼刀柄上。
朱儿尖声制止。但却晚了一步。
蝉翼刀切掉了塞克提抓向呼延寿的右手,连同胳膊、肩膀一起,只在他右胸一侧留了个深红色的血洞。炽热鲜血狂涌而出,溅洒在洁净的地板上,也溅洒在几个离得较近的乌玛理身上,朱儿就是其一。
“执令大人!”她冷冷说道,“你竟敢让神月殿染血?”
呼延寿不答。
此时,在他面前的塞克提已经因疼痛和虚弱满头大汗,跌倒在地,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净族军官大步上前,一脚踢在青年肩上,将之踢得仰躺,随即手起刀落,从小腹起,直划到胸口以下——生生剖开了阿里?塞克提的腹腔!
信徒中爆发出尖叫和怒吼。其中一些理智尚存的人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将他们不够冷静的同胞拉住。朱儿阴沉地瞪视着呼延寿没有表情的面孔,脸色比一身绛红短衫更加赤热。“主不会饶恕你的,执令大人,你触犯的是永世不得超生的重罪!”
呼延寿看着她,“犯罪?可笑!是我救了你的主才对,不然的话,仅窝藏谋逆罪犯一项罪名,就够朝廷将这寺庙拆毁十次的。你的主应该感恩于我,感恩于阴天。”
说完,他便转身走出了礼拜堂。陈亦光瞥了朱儿一眼,急忙也跟在后面,此时倒像是一个跟班了。回格尔青年的尸体被随随便便地抬了出去,鲜血洒下一地,腥气扑鼻……
朱儿站在阿里?塞克提的血泊之中,只觉得眼泪不停打转,愤恨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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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锦楼里,客人稀稀落落,与往日的繁华景象相比,不免显得有些萧索。慕容涵独坐在二楼窗前,一边赏雪一边饮酒——这是他自三年前入京以来养成的习惯。
如今已是最后一次……所以他格外认真,暗自希望能把眼前这片雪景牢牢记在心里。
但美景总是转瞬即逝的。
黑衣净军须臾已至,就像一道污点,突然溅在了原本完美的水墨画上。慕容涵从怀中取出最后的一枚银锭,抛给站在不远处、惊魂未定的小二,“结账!把这些日子欠下的一并结了。”一枚银锭足够买一年掺水冷云红的,而慕容涵不过拖欠了两个月的酒钱,这样的慷慨,使得掌柜即便净军当前,也仍忍不住笑逐颜开。
哪怕只是为这笑容,这样浪费也算值了。慕容涵心想。
笼香卫凌骑冲上了楼来,手中蝉翼刀纷纷出鞘,将慕容涵包围在中间。和书生塞克提不一样,这位“猎物”出身玄元派两大世家之一,几十年前,也曾与“孙方李薛”齐名,仅凭笼香卫不到二十名的下级凌骑,还未必就可令他束手就擒。
然而慕容涵自己却并无拒捕的打算,他知道,光“逃”是没有意义的。
净军在他身上绑了香锁刃笼——一种只要犯人反抗,就会被切下手足、乃至头颅的可怕枷锁——然后押回衙门。
他暗自希望:自己将是最后一个被捕的“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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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西平安坊,程启芳宅,密室。
宅主人与接受他保护的落魄青年一人坐一张椅子,神色凝重。这位天云派程家的家主年近五十,留一把美髯,或许是因为祖上有西域人血统,这把胡子和他浓密的头发一样,呈现些微的暗金色。在他对面,年轻人已有多日未曾洗漱,因此垢面蓬头的,遮盖了原本的眉清目秀,再加上神情哀戚,仿佛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
“赛克提兄……”年轻人喃喃道,“还有慕容前辈。消息确实吗?”
“没什么不确实的,目击者太多了,”程启芳一边说,一边叹气,“你们三个发起者,目前似乎只有蔡姑娘成功逃脱,塞克提藏进了神月殿,却还是难逃一死……总觉得你们的行踪净族都了若指掌,就好像……好像有人告诉了他们。”
年轻人瞪大了眼睛。“师伯的意思,是……有内奸?”
程启芳摇了摇头,看着眼前这个名叫徐慷的年轻人,一直看到他内心深处。“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不也在阴天城里送进了眼线么。净族祖宗出身东西厂,最擅长的无非是间谍、刺探一类。别说能弄到活的眼线,有时就连死人,他们也能拷问出东西来呢!”
徐慷低下了头,手足无措,他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本来他相信自己的同僚们,相信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足够的激情和勇气反抗净族的暴政,但现在……事实证明他只是痴心妄想而已。老百姓都说书生成不了事,大概这就是缘故——他们总是凭想象和激情生活,要么轻信一切、坚持到底,要么怀疑一切、背叛到底。
“不过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程启芳站起身,总结般地长吁一声,“你在我这里绝对安全。即使我被抓,家里的下人也会继续照顾你。我们徐程两家都是天云派出身,几世代的交情,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断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他的话音还未落尽,密室的门便突然被踢开了。
黑衣净卒如污水般涌了进来,为首的几个各持蜂弩,对准了屋里的两人。程启芳惊愕之余,借久经锻炼的反应力飞身跃起,两掌上下翻腾,化成掌力之墙,欲先杀几个净卒作祭。
对方梅花镖却已抢先放出,一丝不乱、分毫不差,恰恰击中其手筋脚筋。程启芳跌落在地,痛吼不止,一身武艺,顷刻之间已经全废了。
“血葵切……”徐慷喃喃念道,已然放弃了反抗。净军十二卫中,笼香卫虽是最弱,但其内部有一特别部队,名号就叫“血葵切”,专事行刺,即便是最可怕的阴帜卫,平日里也要惧他们三分。更何况徐慷虽出身武学世家,却自幼未曾习武,到如今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书生罢了。
“既知道我们名号,还不束手就擒?”一个血葵切净卒细着嗓子冷笑道。
徐慷抬起目光,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瞪视着每一个净卒,最后,他望向在地上挣扎的程启芳。“程师伯,晚生对不住您了。”
程启芳立即反应过来,“不、不要……!”
年轻书生充耳不闻,不知从何处,他拔出了一柄匕首,未等笼香卫出手阻止——事实上,他们也不打算阻止——便刺进了自己的胸膛。他呼出最后一口气,倒在地上,当场殒命。
程启芳闭上了眼睛,沉痛得忘乎所以。当净卒将“香锁刃笼”戴到他身上时,他已连挣扎的力气也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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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香卫若早这样雷厉风行,前些日子的乱局,也就可以避免了。”
听过温煦连详述京城各处追捕进展,百里秋凰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评论了这么一句。
她的目光锁定在净光殿——在前朝,那里是后妃的冷宫,净族认为其中阴气最重,最适合作为铺设“净光冥轮”法阵的施法场所,因此赋予了其全新的意义。此时,月冥、卢使两卫的相玄正在殿中、为修复遭到破坏的法阵而忙里忙外。
(月冥卫是净军十二卫里最专精于各种秘术的一卫,除军事任务外,平时也负责研究适用于净军作战的法术;卢使卫则是专门保护阴天神祭司的建制,以神术见长。维护“净光冥轮”,历来都是这两个卫分内的差事。)
温煦连顺着秋凰的目光、也朝净光殿望去。“笼香卫似是掌握了一些内线情报,不然,几个乱党又怎会轻易落网?只不过对于宫里那位破了法阵的贼子,他们应该也是毫无头绪。”
“既然连这张设了百年的法阵都能破,那人自然不是李长鹤之流所能对付的。”百里秋凰似是无奈地一笑。
“姑娘所言甚是。”温煦连恭敬赞同。
须臾,法阵修复似乎有了起色。净光殿里不那么沉静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眉宇间颇有些英气的月冥卫相玄朝他们走来,深深拜了一拜。“下官百人监韩焉拜见温掌印、百里姑娘。‘净光冥轮’即将恢复运作,姑娘并非净族,留在宫中多有不适,还请先行离宫为好。”
净光冥轮阵不仅可以压制正常男子,女子通常也无法忍受那种阴气。所以经常对外开放的净玄坛是在法阵笼罩范围之外,而宫里则是禁地,只允许净人出入。
听闻法阵已经修复,温煦连惊讶地张大了眼睛。“竟这么快?”
“是,掌印大人,”韩焉恭顺答道,“因为有前年掬国进贡的‘九香灵珠’之助,一切都十分顺利。这都是阴天神护佑,也是托太上洪福。”
百里秋凰微微一笑。“韩监令说得好,的确是阴天护佑、太上洪福。也是辛苦韩监令了。”
说完,她便准备按韩焉的建议、早早离宫,而月冥卫自然派了人送她离去。殿前广场门口,她稍稍放缓了步子,回首望了一眼。虽然距离实在很远,但她还是接触到了韩焉的目光。
只是短短的一瞬。
秋凰再次微笑,妩媚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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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东都西北角,紫薇坊,一栋最不起眼的小宅院。
百里秋凰走进昏暗的内室。屏风后,一个男子身影迅速闪出,急切地抱住了她线条柔美的双肩。“我想你……每天、每个时辰、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你……”
两人开始热烈地亲吻。一边亲吻,一边手忙脚乱地宽衣解带。
半个时辰后,床榻变得狼藉。赤身裸体的男女疲倦地缠在一起,男子面颊光滑,身体虽不算强健,但也是正常男人的体魄;女子紧紧依偎在他胸膛之上,皮肤比白玉更温润、秀发比丝绸更纤柔。只有在这里、在床上,男子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仍是男人;而一旦离开这座小屋,他便要重新回到净族的身份——月冥卫军司祭韩焉,这是他人前的身份,完全为了怀中这女人而坚持扮演的身份。否则的话,他也不过是武林秘学门派——玄黄派中一个最平凡的回回学徒而已。
“净光冥轮之事总算了结了……”秋凰道,手指在韩焉胸前轻轻掠过。“让你冒那么大的风险,实在很抱歉。”
“何必说这些,你知道的,只要是你的吩咐,哪怕现在就化成灰我也愿意。”
秋凰的手指从他胸口离开,压在了他的嘴唇上。“别说——我要你永远活着,永远在我身边。韩焉,路还有很长很长,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你陪伴,这条路我要如何走下去。”
“‘很长很长’,”韩焉若有所思地重复,“到底还有多长?我可不想看你那么累……”
“很长。”秋凰打断他,“业璇事件是个开始,易嘉宇的行刺也不过是个诱饵。听朱儿说了吗?今天早晨,呼延寿为搜捕阿里?塞克提,竟用那肮脏的蝉翼刀亵渎了神月圣殿!这个耻辱我是不会忘记的,迟早要还回来……这江山已经开始变成一盘棋了,我不可以停止博弈,不能让多年苦心付诸东流。为我,为我们,也为真主……韩焉,和我一起、帮助我,你将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韩焉的视线平静而专注。“可我想要的只有你。”
秋凰凝视着他被爱情点燃的双眼,嘴唇一张一合,娇艳欲滴:“那你就会得到我。”
两人再次紧紧纠缠,仿佛分解不开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