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邪门的事儿!”
曹经纬突然尖叫着返回货栈,方脸上尽是忧急之色,“两艘船,也不举火,笔直地便朝这边来了!照理从江上望这边应该只能见到一截悬崖,断不会看出‘蟹爪’间还有条水道……”
听了他的消息,封回雪把心直提到了喉咙下。“是否还有别人知晓贵派这处暗港?”
“应该不会的,”对方一脸愁闷地摇头,“像这种秘密,若是有外人知晓,本门的生意早就揭不开锅了,十有八九是刚得到的消息。”说着,他又急忙收起愁容,朝一脸歉疚之意的方璘等人释然一笑,“反正迟早也要换个地方的,眼下倒正是个机会。你们也事不宜迟,还是赶快启程为妙!”
后面这话点醒了封回雪,使她停止了对出卖者是谁的猜测,连忙催促方璘去做准备。
而方璘心里也是有了个疑虑的,只因回过身时,恰好看见玲烟已换好了新衣服,在琬莘陪同下从里间走出来,便急忙将到嘴边的猜测又咽了回去——倘若教她知道自己正在怀疑李锦冲,她一定会更加自责的。那样就太残忍了……
于是他保持了沉默,经过玲烟身边时、还给了女孩一个宽慰的眼神。
可仅仅这样并无法令玲烟心安。
待女孩见到封氏,心里的愧疚又加深了一层。她只觉得一切皆是因自己传那封书信而起,自己孑然一身也就罢了,还累得人家骨肉分离……这样没道理的事,换了谁能安然接受呢?如此想着,便连忙上前、对封氏行了个大礼,口中道:“如今之事,玲烟难辞其咎,先向方叔母请罪……”
封回雪却不曾料这女孩会有如此重的心思,见她这样,连忙上去拦住,又柔声劝道:“快别这样!我们都是一门的,合该有难同当,岂能归咎于你?反倒是我们觉得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教你一个姑娘家、跟着我们璘儿天南海北地跑,真是极大的委屈。若我们还有别的办法,断不会让你如此受罪……这今后的时日,还得请你多担待他呢。”
一边说着,她一边执起了玲烟的手,关爱之情溢于言表,足以令心怀愧意的玲烟受宠若惊。加上玲烟又冰雪聪明,一听便知封氏是在为她开解负罪感、所以才有求于她,使得欠下人情债的不再是她薛玲烟,反而成了方璘这一边。不禁心中暖热起来,泪水也随之升上眼眶。“该是玲烟拖累了师兄、拖累了府上才是……”
“这不叫拖累,”封氏温然一笑,摇头纠正道,“这是璘儿和我们一家的‘福气’。”
玲烟正不解她的意思,身后,方璘已换了一身利落的鸦青色短衣、从里间匆匆走了出来。梅香又将一直抱在怀里的小包袱交给他,里面装的都是封回雪的各类鬼刃法器。
所有准备皆已就绪,该是他们启程的时候了。
货栈外,阴雨仍霏霏不止,江风携带沼泽里的腥气扑面吹来,仿佛是夜幕伸出的手指,放肆地撩拨着每个人的肌肤和头发。而在北边夜幕最深处,几点火光突然闪亮于“蟹爪”之间,正沿着狭窄的水道飞速行至。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定是朝着这货仓而来的。
成若诗全身湿淋淋地跳到栈道上,一边抹去脸上水珠,一边愤恨地报告:“是淮湖的那群王八!离多远我都闻得到他们身上那股子鳖腥味!”
“是他们?”曹经纬浓眉倒竖起来,又捏起了拳头关节,“这便好说了,看老曹拆了他们的腥骨头,也教他们晓得、我空桐门的暗港并不是谁都可以闯来的!”
他话音刚落,天空中便隐约有奇怪的声音传至——这声音极其微弱,其源头或许还在很远的地方,故而除了佩戴着“听风玉坠”的封回雪,其他人都并未察觉。“鹰……是鹰啸声!”封氏的脸色又变得苍白了,“难道是黄鹰卫?”
“净军?”成若诗神情也转为战兢,“都说淮湖帮刚刚投诚朝廷、当了净党,我还以为只是谣言……”
“那帮王八什么干不出来!”他师父跺脚恨道。
事已至此,封回雪知道眼下是连向他们师徒赔罪的时间也没有的,只得赶忙转向方璘,把他和玲烟往向南方伸延的栈道推去:“快走!什么也别想,也别回头,不用担心我们,你走远了,我们也就安全了。路上记得好好照顾薛姑娘,千万要紧的是必须以礼相待、不可逾越分寸……再就是……牢牢记住你爹说过的话,无论是以前说过的,还是刚刚嘱咐的!”
此时的方璘,既对母亲依依不舍,又生怕走慢了、牵连到家人和曹经纬师徒,一时脚下不敢停留,却也频频地转身回顾——惶急之下,他终究显现出了稚弱的一面,泪水盈满了眼眶。
“小瑢照顾好娘和妹妹们……姐,忘了京城那个混账,好好过日子!……我很快会回家去的,很快……”
他边走边喊。眼见着母亲、弟弟、大姐的身影越来越小,雨雾也将他们遮得越来越模糊,虽是心里有极强的冲动想要奔跑回去、与家人死生都在一处,可终究还是控制住了。大雨点湿了他的面孔,流进眼眶,再顺着面颊流淌下来,乍一看像极了眼泪。可一股水流是冷的,一股水流是热的,在他本人,却是分得无比清楚。
母亲一直不发一语地目送着他。直到相隔五十步开外,才突然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方璘明白这是要他别再依恋。因此便也硬下心来,不再回头,只沿栈道一径朝南边跑去。
玲烟紧跟在他身后,心里像复制了他的心事一般,也默默地陪他一起痛苦着、哀伤着……以及恐惧着。
而天空中,鹰啸此起彼伏、由远及近,仿佛是在告诉他们:他二人究竟能否逃出生天,目前还只是未知之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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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鹰啸声,也弥漫在汉州警世钟楼的上空。
“想知道这么庞大的净军是怎么悄然入城的么?”李宏孝语带嘲讽,对站在城垛口上目瞪口呆的方敬信扬声道,“如今告诉你也无妨:其实,这过程比你想象得要简单——淮宁人历来视净民如贱类,从未关心过他们的人丁数目,所以我们只需将净军假扮成平民,就可一批一批地混进城来——倘若王毅震、施凝之流不那么盲目自大,这种拙劣手段本不可能瞒住他们的。就可惜,世事向来容不得半点‘倘若’,淮宁武林即将葬送在他们手里,这已然是个无从改变的定局了。”
他那毫不掩饰的自得让方敬信感到阵阵齿冷,同时还有点困惑——难道此人就真的连半点廉耻之心也没有了?
“你刚才说‘我们’?这一系列布局……你究竟参与了多少?”他忍不住问道。
“全部,”李宏孝回应,“甚至可以说——这就是我一人的杰作。”
“包括关于我的部分?”方敬信又问。
“尤其是关于你的部分。”李宏孝再回应。
话音刚落,他左手一挥,便又有四个凌骑冲向城头。
方敬信再以剑气贯刃,挡开一记蝉翼刀——但这次他已明显感到有几分力不从心;内力的虚耗终究要有所报偿的,他觉得自己就快要到达极限了。于是在抵挡接下来的几刀时,他便不再动用内功,仅以招式格挡。而一俟出现空隙,他便纵身跃下城楼,打算去将净军入城的消息通报给尚未知情的武林各派。
若让净军的突袭计划得逞,那后果,就真的不堪设想了……
眼见方敬信落了下来,楼下的净军中也有四个凌骑跃阵而出,想在半空截住他的去路:四人皆戴方形黑玉头饰,应该是来自阴帜卫的精英。
其中一人迎头抛出血滴子,被方敬信一步横移躲开——在几乎垂直的墙面上要做到这一点绝非易事。第二、第三人随即一上一下,彼此刀势合成一个十字形,封住了方敬信四面去路;而第四人则与第一人分护两翼,为同伴封去了全力进攻所露的破绽——如此攻守一体,恰是该卫闻名天下的“绝天阴煞阵”的精要所在。
而要破解此阵,唯有一个方法。
方敬信不理会斩过来的刀刃,运剑直击守护左翼的净军,使剑气如同一道长虹,携万钧之势直逼过去。
对方未料他会不考虑防守、而只针对自己一人,当即有些惊慌起来,忙凭借“罗睺塑体神功”的身法,中途止住身形、向后倒退,打算先避开这勇悍的锋芒,等方敬信剑势已尽、不得不回救时,再图后举。然而方敬信却再次逆道而行,继续对这凌骑穷追不舍——结果左侧便现出了个漏洞,在肩膀上挨了重重一刀。
方敬信浑然不觉,仍与那被追击的凌骑一并纵到了离城墙足有三尺远的半空之上。双方转瞬间又对了两剑,后者便告不支,最终被前者去势坚决的一招“气贯长虹”贯透了心脏。
“四象”已去其一,绝天阴煞阵便失去了大半的威力。
这时又有两人平地飞升上来,看姿势,显然是借了相玄的秘法。这两个凌骑并未持刃,出手第一招便是凌厉的侧踢——但方敬信却从其靴子的形状看出他们的小腿部位应是绑了铁板的,因此这一记台昭跆拳的威力分毫不会逊于蝉翼刀的利刃。此时方敬信刚将剑从刺死的阴帜卫凌骑身上拔出,身形还在半空,躲闪不及,只得踏在那死者的尸体上、稍借了力上移半尺,同时左手施展“闵生拳”功夫,拨开第一名真元卫踢出的腿,将之借力打力地推向了第二名的头侧。
同时他自己也再借了一把反作用力,纵身跃向了钟楼楼顶的另外一角——阴帜卫和真元卫的阵势毕竟难闯,但净军十二卫向来是分别行事的,也许从别的方向突围、可以对上更易应付的部队。
这时,身后却有暗器袭来。
方敬信凌空挥剑格挡——剑刃所及之处,却仿佛只劈到空气;那些被他凭直觉感应到的飞行物不知如何躲过了他的剑势,在他肩头、胸膛、腹部、双臂,同时刺出了十来个新伤……鲜血四散飞溅,灼热的血液冲出伤口处的奇异寒冷,仿佛烈火与寒冰剧烈交激。
他连忙运气下坠、尽可能平稳地落在钟楼边缘。
在他面前,是已使手中宝剑燃起了幽蓝秘术之火的李宏孝。
“切雨剑……”方敬信咬着牙低语,细雨冲刷过他周身无数细小的流血伤口,将比疼痛更冰冷的寒意渗入了他的血液之中,“我倒忘了……今晚这场雨,正好应了你的天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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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方瑢紧张地唤道,尖利的眼睛直盯向漆黑一片的夜空。
封回雪也向天望着,对儿子无声地点了点头,随即将一把排箫置于自己唇边、吹奏起来。悠扬的箫声本不成什么曲调,但音色中却蕴含某种奇特的魔力,使得听者都有些移神,不自觉地忘却了箫声以外的事物。
这排箫又叫“兽灵萧”,是经过鬼刃帮改造的西洋皋兰国的法器,用来操纵飞禽走兽是最有果效的。
“奉阴天御命——岸上之人立即停止奏箫!”
黑船上有人用刺耳的嗓音怒吼,听得出来,应该是淮湖帮的长老雷万里。
但封回雪佯装不闻,继续把那西洋排箫吹得花样百出。在昏沉沉的夜空之上,几点纸鸢似的黑影已因这箫声意乱神迷了,正不停地在众人头顶来回盘旋着,失去了早先的方向。如果再多一点时间的话,或许她还能将这些飞禽从黄鹰卫的掌控下彻底解脱出来……
然而一阵剧烈的噪音打断了箫声。
淮湖长老周宕站在已近在咫尺的船头,两手颤抖地瞪视着封回雪等人——从这模样来看,他应该为破解排箫的魔音费了不少法力,甚至如果封氏也懂些秘术手段的话、他还不无失败的可能。
当然,眼下的封回雪并无时间为此感到遗憾。
数十个渔夫打扮的壮汉跳下船来,杂乱无章但还算有效率地将封氏、曹经纬等人围在了中间;而四个穿黑袍的身影则和周宕一起留在船头,用隐没在黑暗中的高傲视线,审视着势单力薄的对抗者。
“方璘那小子现在何处?”六头散人是第一个逼上前来的,汹汹的气势足以令梅香、芍药等少年侍婢在封氏身后颤抖不已。
但曹经纬及时拦在了他前面。“你们也在找那孩子?这倒巧了,我们和你一样,只是不及你们淮湖船帮用心罢了,竟连净族老爷也请了来……若得了什么线索,可别忘了知会我们一声啊!”
对他这番调侃,雷万里只重重冷笑了一声。“省省吧,曹掌门。如果不是十拿九稳,我们又怎敢劳黄鹰卫这几位相玄主子的大驾?”他粗着嗓子说道,接着又将小眼睛转向曹经纬师徒后面的封回雪,“若不想让儿子多受磨难,还是少玩些奇技淫巧的好,你说是不是,方太太?”
未及封回雪开口应答,那边几个相玄也已由周宕陪同着踏下了接船板。为首一人用兰花指颤颤地指向她,尖声怒道:“大胆妖妇!竟敢拿西洋邪法捉弄本座神鹰!你有几个脑袋?”
封氏忙掩过畏惧,欠身万福,口中道:“大人言重了。民妇只是在这里吹奏乐器以自娱,并非故意要扰到神鹰。且世人都说:黄鹰卫的神鹰是极灵慧的,民妇又怎能料到、它会因这几段排箫便自乱了阵脚?
“你……”相玄更气恼了,一时却也找不出回敬的措辞,只能干瞪着眼、手指乱颤。
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几个淮湖帮众已经去搜查了空桐门的货仓,其中一人抓着方璘、玲烟换下的渔民衣服跑了回来,急切地递给雷万里等人过目。后者看了一眼,也未多在意,只是逐一地打量着方氏一家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芍药的身上——这女孩紧紧瑟缩在方瑢身后,早就被眼前的阵仗吓得魂飞魄散了。
“小姑娘!”雷万里指着她,以尽可能温柔的语气循循善诱,“你瞧着最乖了,老实告诉爷爷:你家大少爷往哪里跑了?”
封氏等人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处——在这种危急时刻,他们都多少遗忘了芍药的存在,而当封氏和曹经纬商议去岭南路线的时候,这丫头也是始终在场的,谁知道她记住了多少、又会糊里糊涂地说出多少?
只见芍药紧抿嘴唇,露出思索状;就在封回雪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的时候,她又突然开口,但说的却是:“你问我家大少爷?他是京营的武将,眼下该是去冲灵关当值了,有事你找我们老爷,或者我们太太也可以……”言下之意,竟是仍将孙琏宸视作是自己的“大少爷”。为此,封氏一家自然是大松了一口气。
而雷万里等人只看到她神志不清,因对其中底细一无所知,也是全然不得要领。气得六头散人大吼大叫,扬言要从仆婢开始一个个杀来、不怕有人不招。但曹经纬师徒还护在封氏前面寸步不让,却也叫他无法轻易得手。
最后,是另一个相玄出面结束了僵持。
“这天下是大净的天下,恁他逃到哪儿去,还能出了我们的掌心?”那人柔声冷笑道,“先将这起逆贼朋党、家小带回去!待处置了方敬信那贼人,咱们再三堂会审,慢慢理会不迟!”
他的话像根细细的钢针刺入封回雪的耳里。封氏眼前一眩,忍不住颤声问道:“大人刚才说我夫君是‘贼人’……是什么意思?”
那相玄又冷笑一声。“你男人私藏亵渎阴天圣神的邪剑,这还不是谋逆重罪么!如今内翊司已布下天罗地网,饶他神功盖世,也必定是不能得免的。劝你这边也乖乖束手就擒,省了我们的功夫,稍后也可让你们走得痛快一些……”
封回雪已然听不进他后面那些威胁的话了。此时此刻,她的心像是坠进了黑暗的无底深渊,一丝一毫的光亮也不能得见。
“……今朝忽远行,问君欲何往……”*
她喃喃地吟出了这句诗,自己却全无察觉。这是她十六岁那年、与丈夫初遇时学过的诗句,时隔多年,本来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的,可此时此刻她却突然想了起来、还念了出来……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封回雪不敢多想。只希望那相玄所言都是虚张声势,而一切也并非那么糟糕……她和丈夫昔年并没有生离,如今也绝不会死别……
她迫切地如此希望着,以至于忘记了自己也正身处险境之中。
*[注:“今朝忽远行,问君欲何往”一句出自台湾RPG游戏《幽城幻剑录》的一首开篇词,全诗为:黄沙申万顷,天地漫千苍。今朝忽远行,问君欲何往。因颇爱霍雍、冰璃之故,此处且斗胆“剽窃”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