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龙舟排成一列,沿天云江溯流而上,染黑的风帆在午夜里仿佛层层积云。由于净族昼伏夜出的习性,这些龙舟上的灯火到此时才纷纷被点亮。
“这就好像……在整个世界中,只有我们是存在的……”
苍老的嗓音如幽灵低语,在漆黑一片的至尊龙舟里回荡。
话音方落,舱内的红烛就被点燃了,一时间,雕龙玉榻、烟罗纱帐、镂金香炉、精织华毯,在烛光中融合成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奢华世界。而天下第一人——太上皇邓令寒,便亵衣斜卧在这世界里;他幽深的双眼出神地望向窗外的一片黑暗,仿佛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百里秋凰将上等檀香填进了香炉里,便端起药碗,朝老净皇款款走来。
“太上说什么呢?是梦话吗?”她巧笑揶揄道。
“不,只是感慨而已。对净族来说、最美的永远都是黑夜呐……”
邓令寒在银丝绮罗软垫中蠕动了一下,同时颇有些不快地看了女人手中的药碗一眼。
又到服药的时间了……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是他最厌恶的时刻;这就好像总有个鬼魂紧紧缠绕着,在他耳边不断提醒死亡的接近,长此以往,就算是再坚强的人,也都会被折磨得几近发狂。
百里秋凰了解他的心思。因而曼妙举匙、自己先将药尝了一小口,药汁苦涩难当,她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向邓令寒柔声劝道:“苦口良药。太上万钧之体,切不可讳疾忌医啊。”
邓令寒觉得自己仿佛得了安慰,再接过药碗时,心情也不那么烦躁了。他仰头将药汁一饮而尽。
此时“天色”尚早,距离净朝最重要的朝会仪式——子夜朝——还有近半个时辰的时间。按照惯例,这段时间是太上皇专用来与百里秋凰商议机密事宜的。
“鲁岸那乌山奴的野种,现在多半已焦头烂额了吧。”老太皇闲闲说道。
“理应如此,”百里秋凰从容笑着回应,“他既想在守旧派中间有一番作为,又不敢忤逆了太上‘淮宁自治’的明旨——这可不难为了他?”
太上皇轻轻拍着手边的软垫,“你说他已有所顾忌,朕却觉得未必,不然,怎么连净军也给他调去了?看来十二卫里面还有宗人府的党羽……先前是不敢抬头,如今见朕不大管事,便生了些不臣之心出来。”
龑雪皇帝虽语气轻描淡写,表达出的忧虑却是严重而认真的。百里秋凰自然明白:邓令寒登基至今已有二十八载,这期间,几乎无时无刻不处在与净族宗人府诸位元老的明争暗斗之中,斗到最险象环生之时,连大位也险些难保。宗人府七元老虽很少露面,却也能凭着余威、硬将其代理人:李长鹤拱上内阁首辅的位子;假若邓令寒在此时稍稍松懈一点的话,那伙守旧的势力、或许真的会卷土重来……
“这样看,”百里氏强自转忧为喜,说道,“汉州那神秘乱党倒帮了太上一个大忙呢。王宇翔摆明是宗人府和李首辅的人,他一死,太上便有机会将烨玄卫也纳入手中了。”
听她提及“神秘乱党”,邓令寒眼里闪了道寒光出来,人也精神多了。“那乱党是什么身份、你有头绪了么?”百里秋凰素来是替他掌管武林情报的。
“头绪是有的,只是尚未掌握证据……”女人迟疑说道,“太上可听说过‘薛门三侠’?”
邓令寒短暂思索片刻。“似乎有点耳熟……”
“此三人分别名叫:薛铭、薛钊、薛铳,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其家门为离春世家,不仅以酿酒之业富甲剑南,更是天下第一门派——紫桐派的四大家族之一,与京城的骠骑孙家可谓齐名,传到三兄弟这一代,改以家财济贫、专事任侠之道,近年来纠举了不少污吏贪官,无形中,对太上整顿吏治的新政可谓小有助益……”秋凰如数家珍般叙述着,至这里却停顿了半秒,“若真是他们,太上将会如何处置?”
邓令寒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浊民要纠举净官,可是很容易犯下大不敬之罪的。”
秋凰释然微笑。“太上放心。这三人做事极有分寸,虽是专与不法之净官作对,却很小心不直接与净族对峙抗衡,只找那些做爪牙的浊族吏员或黑道势力的麻烦……”她顿了顿,“唯有这次是出了点格,可总归还是帮了太上的忙不是吗?”
“野猫也能捕鼠,却终是要偷鱼的。”邓令寒轻叹了一口气,“如今既已借他们之手除掉了王宇翔,接下来,就该连他们一并除掉了。你说是吗,小凤凰?”
太上皇的眼里虽带着笑意,却格外令人不寒而栗。百里秋凰连忙掩饰胆怯,强自温婉颔首,应答道:“太上所虑甚是。那这件事,就交给秋凰来办好了。”
“嗯,”邓令寒轻拍了拍她的手,“你办事,朕是信得过的。”
这时,门外响起了随侍太监的脚步声。
“启禀太上——子夜朝时辰已到。”
百里秋凰听了这请示,便缓缓扶邓令寒坐起身来、准备着装临朝。
“今天朕的精神头似乎格外足些,”老太皇虚弱地笑道,“就陪那些蠢货好好玩玩吧!谁知道……还能玩几天呢?”
秋凰凄然一笑,对此只是闭口不答。
*****************
朝廷大员,至少有一半与内阁首辅李长鹤留在了东都;余下的一半则随侍在太上皇、净皇身边,作为对圣驾权威的装饰。此时的午夜朝,便主要在这行在的小朝廷间举行。
此外,由于船队距离汉州已不过二、三个时辰路程,身在汉州的鲁岸便也连夜赶来,希望能用这份恭谨博得太上的些许好感,稍稍挽救一下自己的颓败之势。
“汉州的局势,朕也都听说了。”珠帘后,邓令寒的语气还算温和,“王宇翔身为一卫执令,居然命丧三个江湖草寇之手,说到底,这也不能算你鲁内使的责任,谁叫他自己没本事呢?你一个三品宪官,要指挥调动那么多的净军,还要和淮宁省这些化外之民斗智斗勇,也实在是难为你了!”
跪伏在众目睽睽之下的鲁岸完全没料到太上会说出这样柔和的话语,一时间愣住了,也不知是该请罪,还是该谢恩——好在二十多年的官场沉浮早赋予了他敏感的本能,这迟疑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他很快便又记起了自己当下的处境。
“微臣知罪!”高大的净人伏地恸哭起来,“微臣未得‘千绫圣印’恩准,便私自调兵,实在是罪无可恕!只求……只求……”他想说些“赦微臣不死”之类的话。然而词句到了嘴边,却又记起:太上皇帝邓令寒是素来不爱听这等求饶之语的;有时表现得视死如归一些,反而能让这位行伍出身的老净皇龙颜大悦……这样想着,他便及时改了口,大呼道:“臣罪丘山,无可辩驳,但请太上圣裁!”
按照净朝法度:唯有持有“千绫圣印”之人,方能调动从阴帜卫到笼香卫的十二卫净军;除此以外的驱策则均视为谋逆之举。而鲁岸本是凭着宗人府后台在十二卫中的余威才能暂执兵柄,一旦面对“千绫圣印”持有者——邓令寒,便自然名也不正、言也不顺,除了认罪,再无他话可说。
邓令寒隔帘看着他瑟瑟发抖的模样,此时只是冷笑一声。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老净皇悠闲说道,“况且防患于未然、临事机变,这本就是你内翊司的职责,你是有功之臣,朕不会罚你。朕现在只是想知道:‘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太上皇的问题再次让鲁岸感到措手不及。他本以为,接下来邓令寒要问的,一定与他背后的支持者有关(他尚未做好替李长鹤等人承担全部责任的准备),却没想到会是这个……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不禁抬起头、望向重臣队伍中的内都御使石涉河——后者是守旧派中唯一随圣驾南下的,也是他此刻唯一指望得上的救命稻草。
“鲁大人不必紧张,怎么想就怎么回答,”石涉河温言开导,“反正论到用兵之道,天下是无人可与太上相比的。”
言下之意:就算鲁岸说错,邓令寒也不应有所怪罪,否则就失了兵家前辈的风度了。
邓令寒戏谑微笑着,用手指在扶手上写下了“老狐狸”三字。
那边鲁岸则清了清嗓子,开始阐述自己的看法——或者说,是他到目前为止的做法,毕竟他已在汉州与逆贼缠斗了好些时日了。只不过过程太不顺利,他在叙述时也着实有些心虚。末了,他又连忙加上了一句:“之所以如此部属,是因为……因为微臣觉得:年前东都一役,太上挥军攻城、半日而令叛乱尽弭,这实在是极英明神武的决断……而眼下事端又与当时相似,于是微臣便想……想效法太上……”
“效法朕?”邓令寒大笑起来,“你有那个能耐么?”
鲁岸自知说错话,连忙叩头请罪。“是、是!是微臣妄言了……”
“兵之要者,威也,威盛则兵兴,威败则兵亡,”邓令寒毫不理会对方的惶恐,仍继续论道,“眼前的局面便是个极好的例子。你把烨玄卫调进汉州来,本是要威慑当地之人,可堂堂烨玄卫执令却在军阵中横遭暗杀,还被传首全城,如此,兵威便早已尽丧了。此时再开战,还能有什么意思?”
一番话说得鲁岸哑口无言。待要继续请罪,老太皇的话锋已指向了别处。
“皇帝,依你看,这眼下的局势,应该如何处置呢?”
众人的注意力首次集中向龙椅之上,而此时,新任净皇姜沅已如同木偶般静坐了大半日了。此人本来出身市舶司官僚,对眼前这种行军打仗的事情是最没有概念的。一听太上问向自己,顿时便有些惊慌了起来。
好在他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
“关于这个……”他舔了舔自己宽阔的嘴唇,“有个人,可以替臣回答太上。还请太上赐他上殿。”
“哦?”邓令寒假装惊讶,尽管这只不过是一出他早已导演好的戏——对于姜沅暗中策划的小伎俩,百里秋凰早就替他打探得一清二楚了。“那就宣他上来吧。”
有小太监去传了指令。
过不多久,舱门打开,一个身穿四品官服的瘦高老者便弯腰走了进来,不急不缓地跪在鲁岸身后,向两位净皇叩首行礼。“微臣梁州府丞——曾瑾厚,恭请太上皇万福金安,恭请皇上圣安。”
待他抬起头来,一些对他大感好奇的臣僚便不免有些失望:只见此人外貌平庸,虽仍是头发乌黑的年岁,狭窄的面孔上却已长满了深刻的皱纹;他的双眼深深隐藏在褶皱之下,显得晦暗而沉默,从这样的眼睛里,外人几乎觉察不出一丝活人的光彩——总而言之,这是个没有半点引人注目之处的寻常净族,也难怪这样一把年纪了,才只做到梁州府丞这样一个四品小官的位置。
“梁州府丞……”邓令寒若有所思念叨着,随即又道:“怪不得皇帝要举荐你,原来是梁州府的旧部啊!好、好,如此知根知底,再好不过。你就来说说看吧:如今汉州的局势进退维谷,咱们到了这儿,接下来该怎么办?”
“是。”曾瑾厚答应着,稍稍抬起了身子,“回禀太上:微臣以为,眼下汉州逆党并非统于一派,对他们的处置之法,也要因地制宜、各自不同。对那些已经归附朝廷的武林豪杰,应处之以怀柔,使其耽于侥幸、安于现状。而对红缨会乱党,则需雷厉风行地予以击破,使其再无入城为乱的可能。至于现今占据着东部城区的平民……”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对于一群连烨玄卫执令都杀得了的诡异乱党,如果连王宇翔、鲁岸都束手无策,那么一名久居地方的四品文官,又能拿得出什么锦囊妙计?
只听曾瑾厚继续说道:
“东城乱党之所以能霸占大半城区,皆因上有儒生士人煽动引领,下有黎民百姓群起响应,其背后,又有绝世高手暗中支持、相与谋划。对付这样的联合,唯有先向乱贼许以承诺,公开表明绝不追究罪责,再明榜昭示德政;同时,派已归附的当地武林人士去策反那些百姓,入其内部、接管统驭之权。这样一来,叛军势必土崩瓦解,而其幕后的黑手就算还有什么伎俩,也不会再有人愿意听从了。此为微臣一点拙见,恭请太上圣裁。”
他话音刚落,鲁岸便跪不住似的,急忙质问:“你说得倒容易!那‘幕后黑手’既是连净军执令都杀得了,又岂会被区区几个归附朝廷的小角色夺去权柄?到时连他们也一并杀了,咱们才真正是颜面扫地!”
未及曾瑾厚作答,太上皇却先发话了——而且越过了鲁岸、直接针对曾瑾厚:“你对你的计谋可有十足信心?”
“是,”曾瑾厚从容顿首,“依臣所见:那几个行刺王执令的神秘人士既是不敢露面,便足以表明他们并无与百姓同生共死之心,而且行事之前、已先备好了退路。我们只需让那些士人、百姓明白这一点,便必定可将之孤立;他们通过行刺净军执令累积的士气,也必会烟消云散——如此不战而胜,臣以为应是上策。”
“说得好!”邓令寒扬声赞许——此言一出,立即引得满朝文武将惊愕的目光投向珠帘:要知道龑雪皇帝执政近三十年,像这样得到他明确赞许的人,加起来还不超过十个;而最近两年更是一个也没有……
只见他又微微侧过头、面向龙椅,语气更加温和:“皇帝,你推荐的人不错啊。这样的人才应该重用。你说说看,该赏他个什么官来做呢?”
“这……”姜沅又喜又惧,额头渗出了些急汗来,“还是得太上作主……”
他话尚未说完整,珠帘里又传出一把声音,足以让许多朝臣心里一跳——“启禀太上:温煦连大人刚升任了户部侍郎,留下个正三品翰林院掌印的位子、尚未补缺;此职掌管中枢,实在不宜空置太久呢。”
这无疑是百里秋凰的声音。
文武百官愠怒地面面相觑:按照大净礼制,子夜朝神圣已极,是不容得任何浊庶及女子在场的……若非太上皇执意纵容,这一介异族女子又安敢如此放肆!
石涉河清了清嗓子,站出队伍,躬身道:“启奏太上:曾大人之前是正四品,只因一次奏事,便骤然擢升两级,这……未免有些逾制了。还请太上三思。”
未等邓令寒有所回应,百里秋凰又插进了话来:“石大人这么一说,奴家倒想起来了,听闻李首辅那边已有了翰林院掌印的人选呢……奴家一时疏忽没想到,还得请石大人回京后,替奴家向李首辅赔个不是呢!
几句话,弄得石涉河张口结舌,欲分辩却不知从何说起。
而邓令寒这边已先夸张地冷笑了一声。“哈!他倒是个急性子——翰林院的职任乃是为净皇掌管枢密文案、承传诏命,和他内阁有什么关系?也由得他来插手人选么?曾瑾厚!”
“臣在。”老府丞及时应答。
“朕现在就升你为翰林院的新任掌印太监。你谢恩吧。”邓令寒斩钉截铁地下令。
“是……臣、叩谢太上皇圣恩。”
曾瑾厚口中高呼着,整个人俯伏在地,也看不清脸上是怎样的神情。只是从谢恩的语气里,人们似乎听不出过于喜悦的意味——这究竟是因为淡泊名利的性情,还是因为深不可测的城府,就只有熟知于他的净皇姜沅能说个一二了。
石涉河作为在场唯一的宗人府派重臣,总觉得自己的派系正在被一点一点地蚕食着,惶恐之下,便仍想再诤谏一番。
然而邓令寒的话却还未说完。
“啊,朕差点忘了!”老太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继续道,“还有一样东西是要赏赐给皇帝你的——就当是念你劳苦功高,给你的一点慰劳吧。”
姜沅全无预料,忽听太上这么说,吓得整个人都从龙椅上僵直起来,又转身仆地、做好了谢恩的准备。
而此时珠帘内影影绰绰,却是百里秋凰从中走出,手中赫然捧着一个镶金饰宝的沉香木盒子——在场众人没有一个是不认得这盒子的;就连久任外官的姜沅,也在第一时间便将之认了出来。满朝文武无一例外,都目瞪口呆地眼看着百里秋凰将这盒子捧到了姜沅的面前。
“这是千绫圣印,持圣印者,有权执掌十二卫净军;你既拿了这印,今后便可作个完完整整的皇帝了。”邓令寒高深莫测地笑着说道,“而这汉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勾当,便也全都交给‘你’去应付吧。”
姜沅一脸的难以置信,仿佛很害怕这是个陷阱——引诱他露出野心、继而成为“不忠”的明证的陷阱。但百里秋凰确实已款款来到他面前,还将盛装“千绫圣印”的盒子递到了他的头顶上方。他也只好颤抖着双手将之接了过来,口中也颤抖着说道:“臣姜沅、谢、谢太上隆恩!”
自邓令寒退位为太上皇,至今十一年过去了,还是首次有净皇手握净军大柄——而且是在太上皇仍然在世的情况下。姜沅一个文职官员出身的净皇,会这样惶恐也是有道理的。
只是这样一来,倒真应了曾瑾厚起初的猜测……
“皇上今日蒙此恩典,切不可有负太上期许啊!”头顶,百里秋凰柔声说道。
这句话让姜沅浑身一凛。他连忙将圣印放在一边、伏地叩首不起,口中高呼道:“臣虽掌此圣印,必仍以太上马首是瞻,不敢有贰!阴天在上,佑我圣主福延万年!”
群臣也连忙跪地叩首——无论是否心甘情愿——随之高呼着:“阴天在上,佑我圣主福延万年!”
老太皇满意地看着这壮观的景象,眼底却蓦然隐现悲凉之色。
毕竟,他的时代,至此也就算是结束了。
****************
按照老规矩:新帝即位,必有大赦。如今恒修皇帝在位已四个多月,却未曾有此举。如今,便借着这个机会,宣布了“大赦”的旨意。
这旨意当天便传遍了汉州。
于是,就像有一注洪流突然涌入刚刚凝结的盐场,顷刻之间、一切的滞涩都被溶化开了。
占据半城的起义军忙不迭地举旗投降,其牵头者——三位私塾先生,五位武馆馆主——也加入了淮湖帮等武林大势力的队伍,齐聚港口,叩首谢恩,共同声言再不敢有分毫忤逆。而龙舟里的行在此时重新颁赐了淮宁省自治的圣旨,将一切归回旧位,仿佛这几日的变乱从一开始就没有发生过。
至于那似有若无的“幕后黑手”,也像从来未存在过一般、自世人的视野中彻底消失了。朝廷对他们的罪行毫不追究,反而使得这种消失变得更为彻底。人人心里都有默契,时局便很容易安定了下来,汉州城也恢复了旧有的平静。
只不过,在如今的这种平静里,已经混入了之前没有过的气氛——某种压抑的、沉寂的、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气氛。
人们在这平静中试着遗忘激情,最终却只是变得越发麻木……
****************
汉州以南、某个小镇子的酒肆里。
薛铭一语不发地灌着烈酒,一碗接着一碗,好像在喝白水一般。如此迷乱的样子还是第一次出现在他身上,以至于他的两个弟弟看在眼里,都慌得没了主意,甚至说不出半句劝慰的话。
还好有须已真世这个外人在场。
“盟主不必如此自责,”这位天云派的长者劝慰道,语气里的敬意并未因自己的资历而有分毫减少,“对方是净军,又是筹谋已久;而我们‘江山如梦’则是仓促应战,能做到这一步已是不易。大家的身份都没有暴露,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薛铭躲开了他的视线。“大幸?哼!逃得快罢了……我真恨自己不能堂堂正正地与阉人大战一场!如今这算什么?躲在黎民的后面,让我们发誓要守护的百姓替我们去死……”
“应该不会有人死的,”薛钊忍不住插嘴,“不是有朝廷的大赦吗?”
“你懂什么!”薛铭虚弱地斥责,“这才是阉狗最可恨的地方——先用大赦把波澜压抑下去,只等日后人们激情已凉,再寻些由头,把起头之人一个个地除掉;到时便不论有多残忍,百姓也只有畏惧的份,只盼着刀俎不要临到自己,而再不会有一点同仇敌忾之心了!正所谓‘杀人于无形’,净族的手段,果然是胜过我们太多的!”
说完,又抬手将整整一碗烈酒仰头饮尽。
须已真世陪他沉默了一会儿。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脱离是非之地,到沧州安顿下来,再设法联络散失各地的诸位同路。如果封无恤帮主能顺利完成任务,我们便还有东山再起的余地。”
“东山再起?……”薛铭的一对虎目中放出愤恨的冷火,“‘如风’裴诚镐已经在西北自立门户;‘如幻’从业璇之乱后便对我的联络不理不睬;就连唯一站在我这边的‘如影’杨新冉,也早已不在人世……四大盟主已去其三,只剩下我一人,又该拿什么‘东山再起’?我还有这个资格么?!”
“现在绝望未免太早了,”须已真世的语气、神色,表明他完全没有打算要分享薛铭的失落,“盟主先看看这个再说。”
老人从怀里掏了个可以藏在掌心里的小物件出来,置于薛家三兄弟眼底。
“这玄武之玉是……”薛铳低声惊呼。
“是‘如影’的石佩!”薛钊紧接着道,“可这上面刻着的名字……”
“‘方璘’?”薛铭眼神重新变得精明起来,颓败之色一扫而空。他警醒地向四周瞥了一眼,将那蛇纹石从须已真世手中拿起,又用拇指摩挲着上面凸刻的名字,思考这可能代表的含义。“玄武之玉是会自己选择主人的,不过通常来说,这种选择都很被动……假如它主动确定了某个人选的话……”
“那这个选择,就是‘江山如梦’本身的意志,”须已真世看着他的表情变化,接续说道,“薛盟主,你不再是孤军奋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