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瘴
《驯服》
文/春与鸢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苏芷盯着手边那杯瓷白杯底、金丝镶边的碧螺春已经半小时有余。
卷曲成螺的深绿色茶叶最初缓慢地沉淀到莹润的杯底,而后逐渐发胀、舒展。
前厅里,一切静得像是坠入某种半寐半醒的梦境。
光线并不明朗。
偶有前台小姐低声接听电话的声响,却也像是某种隔着屏障传来的声响,苏芷并不能听得清楚。
或许是因为她有些心不在焉。
从坐在这张靠近大门的深绿色沙发上开始,她就一动不动地望着那扇通往后院的门。
半掩着,透出一束强烈的光照。
将这间沉郁阴暗的前厅衬托得愈发阴冷。
因你很难再寻到任何其他的光源,像是高楼孤塔上唯一的一扇窗。
苏芷微微调整了下坐姿。
深色的皮质沙发便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她很快又重新坐定,才发现后背不知何时已经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洇在白色的校服衬衫上。
重新与皮肤接触的瞬间,带来一阵颤栗的寒。
叫她此刻又清醒了几分,打起精神看向那扇通往后院的门。
半小时前,前台就已经和她说清楚。
“李/大/师今天不出门,小姐要等请随意。”
可她千辛万苦打听到的,李年今天下午三点会出门。
她没办法了,她真的没办法了。
除了在这里等他,她别无选择。
她只能在这里等待。
等待。
忽的。
一声清脆的风铃声从后门处传来。
像是午夜梦回摔碎的一只玻璃杯,把苏芷从几近半寐的专注里抽离了出来。
低沉的一声:“程先生慢走。”
那束由后门照射而来的阳光被人遮掩。
有人朝前厅来了。
苏芷心口收紧,贴着沙发站了起来。
脸上是牙关轻咬的冷静,几分警惕地看着那扇半掩的后门。
那人走的近了。
阳光被彻底遮掩,前厅陷入短暂的昏暗。
而后,后门被人完全打开。刺眼的光线涌进这间阴冷的屋子。
苏芷微微眯眼。
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身型颀长而高大,一件珍珠白衬衫,袖口被整齐地挽至修长有力的小臂上方。手腕处一只银色手表,折射着一簇由外面照射进来的光。
坚硬的鞋底撞击在这冷意的深青色方砖上,有沉稳有规律的脚步声。
不是李年。
苏芷心跳顷刻放缓。
不是她要等的人。
那人缓步走到了苏芷的身边,轻轻地偏头,看了她一眼。
毫无波澜的目光。
却叫她无端想起远山里蔓延的迷瘴。
背后有浓烈的、无法投射的光。
没来由的,一种强烈的警惕感。
苏芷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谢谢。”男人朝她微微颔首。
怔忪的一瞬,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极快地朝那敞开的后门看了一眼,响声朝前台问道:
“这是不是李年今天最后一个客人了?”
清亮的嗓音将这屋里游荡的沉闷打碎。
前台倏地皱眉抬眼,却是先看了那同样被吸引并且回头的客人一眼。
随后,克制地低声警告道:
“我说了,李/大/师今天不会出门。”
“但他现在也没有客人了是不是?”苏芷字句紧逼,脚步已朝那后门走去。
前台眉头一蹙,立马从桌子后方站起伸手拦住了后门:
“让你在这里等,不过是李/大/师仁慈没有强硬赶客的规矩。但你要硬闯就不要怪我了!”
她言辞极为冷硬。
面容背光,像是一尊黑色的恶佛。
可是李年必定在这后院的,苏芷约不上他,只能来这里硬等。
“我今天一定要见到李年!”
苏芷说着想绕过前台的手往后门去。
谁知道她手指尚未碰到敞开的那扇门,却忽然看见两个穿着黑色衬衣的男人从后门大步走进。
身型壮硕,一言不发。
步履极快地上来就一边一个钳住了苏芷的胳膊。
毫无保留的力道,像是要把她的手臂折断、绞烂。
苏芷一声尖叫。
随后像被人轻而易举提起的货物一般,重重地摔在了前厅冷硬的地面上。
刹那,头脑空白——
恍惚中,只听见一个粗砺的男声从上方响起:“我警告你,守点规矩!”
那人满脸横肉耸起,凶意肆溢。抬眼的一瞬,看了看仍然矗立在门口像是“看热闹”的那位客人。
最后几分忌惮模样地,只用手狠狠地又推了一把苏芷。
随后,“哐当”一声巨响。
前厅被彻底切断了光源。
痛感后知后觉地袭上全身。
刚刚听到的一切更像是某种噩梦里的呓语。
苏芷忍着浑身的战栗重新抬头望去,昏暗的前厅里,只剩下了她和前台。
从上而下的目光几分直白地染上了阴冷的笑意。
前台声音仍然柔和,却也像是冬日里扑面而来的一阵风。
无形而又锋利:
“我劝你现在快点滚,下次可没这种好运气。”
北川大学32号楼旁的停车场,苏芷一个人无声地在低矮的安全桩上坐了许久。
她右手掌用力地抵在腿面上,像是要抵消那种剧烈的疼痛感。
大腿根部也在发痛,仿若无时无刻的提醒。
羞耻与恨意交相攀缠。
苏芷用手掩住脸庞,身子急剧地几下抖动,而后又被她强制地压下。
她恨自己要去求李年。
从前最是憎恶厌恨的,如今要这样被人羞辱地上门求见。
她也恨自己连李年都见不了。
和苏昌铭大吵了这么多天,她别无办法了。
她连最后一根稻草都抓不住了。
从前便是因为听信李年的愚昧风水,说她苏芷是苏家的霉运。
顺利时要她滚的远远的,遇到霉运时又要把她招回来挡灾。
于是,三番两次地将她丢弃在乡下的表姑妈家。如今那家人的小孩快要高考,不肯再让苏芷来住,说是怕她影响考运。
苏昌铭如今又急着把生意转到美国定不可能再带上她,便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这个程叔叔,竟就这样要把她胡乱塞过去。
苏芷当真不明白,为何他们可以这样的狠心,仿佛自己真是个可以随意抛弃的垃圾。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阴冷的车库里,有四下游走的风在她的腿间穿梭。
苏芷重重地按了下眼眶,伸手拿出了手机。
上面有言希半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
言希:今天的大学宣传讲座你不来吗?
言希:吴树山说请那个大学老师点名了,不去的话他就当作高三开学下马威要给人好看。
言希:已经开始了,你真不来吗?
苏芷目光快速地扫过这些消息,心里涩得发痛。
只快速地回复了她:我在旁边停车场等你下课。
她随后就将手机丢进了书包里。
清脆的一声碰击,苏芷低头看去。
是一只黑色的打火机。
片刻,有莫名的火在她的心里烧起。
她目光长久地看着那只黑色的打火机,像是某种逐渐织连坚固的密网,指引她缓慢伸手探进了书包的最里层。
一个软质的香烟盒。
薄荷蓝盒身,上面有两道银白的花纹。
苏芷手指并不熟练地将外侧透明塑料纸拆下,细长的一根烟体被她捻在手里,她目光有些失神地望着发白的指尖。
摔伤的手腕疼痛得开始发抖。
眼圈不由自主地又开始发胀。
苏芷像是竭力要阻止这种无法控制的狼狈一般,又一次快速伸手掏出了那只黑色的打火机。
“咔嚓,咔嚓。”
两下滑石打过,她并不熟练,甚至还有些生疏。
指尖又一下用力,被粗粝的滑石磨出深红的印子,终于起了火。
她把细烟放在唇间,凑近了去点火,猛地吸了一口,浓烈而又冲头的凉意顿入鼻息,她连忙拿出烟身,蹲在地上重重地咳了几声。
眼泪被呛出。
苏芷胡乱抹了一把,正要再试,忽然一个声音从上方传来:
“如果这是你第一次抽烟,至少不该是在这种糟糕的情绪下作出决定。”
深泉浸入山林般的冷彻,他声音不带有任何的情绪。
苏芷倏地抬头,阳光从他的身后袭来,一瞬间瞳孔收缩,她有片刻的眩晕,看不清那人的长相。
苏芷伸手遮住了光线的来源,瞳孔慢慢放大。
竟是在李年那见过的那个男人。
他此时套了一件黑色的西装外套。
白色袖口被放下,露出一截在黑色的衣袖外。左手腕上还是那只银色的机械手表。苏芷这次凑近了,才看得清。
银色的圆润表盘搭配钻石深蓝底色,三个小巧的副钟表精细绝伦,玫瑰金色的走针跃然于上,表盘的偏上方,刻着:patelphilippe。
苏芷慢慢地站起了身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男人眉眼掩在半明的车库里,面色平和。
苏芷在他的眼神里恶意探寻,竟难以抓寻出一丝的鄙夷与说教。
可她觉得,能从李年那里出来的人,相信那种愚昧风水的人,到底能算得上什么好人。
她心下发冷,把烟放在身侧:“你凭什么管我?”
眼尾此刻几分挑起,有尖锐而不掩饰的冷意释出。
“我没有管你。”他目光始终平和,又或者,趋于冷意,“只是人有选择的时候,尽量不要往坏了选。”
苏芷嗤笑一声,挑衅意味地晃了晃手里的烟。
“我一个不良少女还有什么选择吗?”
“每个人都有选择。”
苏芷捏住细烟的手指收紧,被他这轻描淡写的态度所激怒:“你在路上看见人抽烟都要多管闲事吗?”
安静的停车场里,她声音也更显尖锐。
男人沉默地看着她。
片刻,目光从她身上的校服收回。
“我没必要管你,我的车在你的身后。”
此刻苏芷才发现。
他声音竟可以更加的冷冽。
像是一把不见身影的软刃,刀口尖锐。
她牙关不由地咬紧,却忽然听见了一声叫喊:
“苏芷!”
飞奔而来的脚步声,伴随着言希轻微的气喘:“我代你点过到了,那个程老师好严格啊他——”
话说到一半,言希近乎惊恐地噤了声。
只呆呆地看着苏芷身边的那个男人。
苏芷警惕地一同看过去。
男人站在昏暗的一片阴影里,目光锋利地扫过两人。
随后,落在了苏芷的身上。
极轻的一声呵气:
“原来你才是苏芷。这节课缺勤我会转告你班主任的。”
他声音里其实仍未有半分的波澜或是苛责。
甚至,像是根本就不在意。
苏芷却觉得一阵莫名的惶然。
也像是她早先时,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
一刻的怔忪。
她听见一声短暂的鸣笛从她的身后响起。
苏芷侧身,看着那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
昏暗的停车场。
又一次恢复了无言的死寂。
她双脚像是被钉在那片干硬的水泥地上,四处游走的冷风,也将她的长发高高吹起。
尖锐的一阵刺痛,苏芷抬手轻“嘶”。
那支一直被她捻在手里的烟身,不知何时已经燃烧殆尽。
指尖松开的一瞬——
带着一点几欲熄灭的猩红,翻滚着,像是无人在意的垃圾一般,
坠入了黑色的窨井里。